以家庭单位为中心,纵深向展示了性别剥削如何围绕“母职惩罚”而被结构,又如何根据时代进步嬗变出新形态,“看不见的女性”一步到位,被浓缩为“看不见的母亲”。

我觉得这部好就好在,在拳拳到肉、集大成的前提下,拍得浅,又拍得典。唯其浅,才没有智识设限或者理解门槛,前因后果一望即明;也唯其典,才没有道德模糊或者伦理空腔,是非曲直毋庸置疑,可以说是非常优秀的主题先行的女性议题电影了。

剧中三代夫妻,分别代表父权社会由男性主导的三种主流家庭形态,虽然作品以时代区分之,我却不想说它们处于更迭之中,是新旧交替的关系,因为很明显直到现在,这三种形态依然且能够并驾齐驱,只是随农村城市经济结构各有不同占比:最糟粕的,自然是红父全挂子男主外女主内+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红母甚至生不出反抗念头,认为一切天经地义,只有从“我小时候,弟弟吃白面馒头,我吃窝窝头,我没有觉得有问题”一语,可以读出看似认命的说服与自我说服里,那一丝隐秘的不甘。

中间态则是孙大雷,他去了重男轻女这一条,但由于预感到“妇女能顶半边天”思潮下地位滑落的危机,反而在私人领域变本加厉,单方面打响“一家之主”保卫战,面目狰狞直到成为暴君。说实话,我不认为单单不喝酒抽烟,不打女人不出轨就能算男人里的中位数,因为孙大雷施加妻子的精神暴力是十分骇人且超出常规的,残酷且毫无温情可言,我相信一方面这是树立典型人物,说明具体困境的剧作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孙大雷高度利己主义和精神危机的直接表现。由于很年轻的时候两口子经济账就分开了,他没办法用钱辖制对方,这无疑加重了他的猜疑心和得失心,只有用“你就是懒”“你就是矫情”“哪家老娘们不做饭”等不断诋毁妻子的品德,降低妻子的配得感,并且用细碎但络绎不绝,几近恶婆婆磋磨媳妇子手段的“使唤”来反复确立自己的支配,把如此骄傲又如此优秀的妻子彻底踩在脚下,才有维系家庭完整的安全感,和满足个人尊严的扭曲的快乐。这也是为什么年老之后,他一见女婿单独用手机酬答妻子的辛劳,便立刻着急上火,不惜含血喷人,实施诛心之论起来:“你图什么你自己知道”——老年人在家庭里的优势地位,要靠青壮年子女的支持来变现,可以说他心里那些不可语于人前的小九九,恰恰是在他对妻子的道德构陷中图穷匕见了。

这里有一笔旁逸斜出,也很重要,即李红的同事兼好友马婕,他们夫妻可以视为非常态的孙大雷之补。从两人闲聊可知,马婕夫妻感情素谐,小日子过得十分有滋味,但就是这样一位提起来满脸都是笑的“好老公”,当触及自己切身利益时,便迅速将自己的伴侣抛弃了。幼儿园门口,李红再次遇到曾骄傲扬头,说“我才不给他们带孩子呢”的马婕,却是来接孙儿辈放学,而她的老公已经逍遥自在一个人跳国标去了。我想,这位从未出场的男士,大概更能代表所谓的中位数吧,也从侧面证明了,丈夫的利益如何顺理成章就能凌驾于妻子利益的结构性现实(外公接孩子哪有外婆放心!还是辛苦一下,让外婆去接吧云云),而不管夫妻俩的品德、个性和感情好坏。

开明态则是女婿徐晓阳,大概也是现代社会一个女人所能寻求有情郎的顶配。彼此相爱自不必说,徐晓阳工作稳定,有责任感,性格温和,通情达理,最重要的,是他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具备平等思想,也认可女性被剥削是一种大行其道的社会现实而非无事呻吟的特权意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性,依然下意识认为,当家庭妇女就等同于“在家歇着”,企图用“妈妈最伟大”之类不咸不淡的套话抚平妻子的愤怒,丝毫不反省其中蕴藏的深层意味,给妻子买礼物时,也丝毫没有察觉“材料亲肤,婴幼儿友好”的广告语有什么问题(老去丈母娘家蹭吃蹭喝倒不能算鸡贼,一开始就设定他自己爹妈身体不好甚至无法帮忙带娃么)。而这,就是女性导演视角之可贵了,这几个点假如不是女性,我很难想象会打,还能打得如此精准。

一通争吵后,小两口自有一番推心置腹。晓雪说她不是拈轻怕重,觉得做家庭妇女辛苦,而是她觉得自己被母职困住了,进一步被社会抛弃了。因为被困住和被抛弃的尽头是——彻底地消失。“自我”消失在西绪弗斯式的家务地狱和毫无正向反馈难以建立成就感的育儿囚笼中,社会性的“我”则消失在宝妈这一和某门某氏极其相似的指代之后,剧中用一场吃饭的镜头,将“看不见的母亲”具象化了。

少年时期的晓雪指责妈妈不离婚是懦弱,为了孩子则是借口,但其实这是真的。女儿和母亲手拉手,心连心,不仅仅因为十月怀胎血脉相连,还因为相同的性别让她们天然就能彼此看见。母亲是女儿的前身,女儿是母亲的未来,“你将来可千万别变成我这样”在我看来,就是囿于社会环境和自身限制,活得失败,活得狼狈,活得“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的母亲们,所能掏出一直流血却不愿麻木的真心,对女儿最大的祝愿。因此那时被晓雪恶语相向的李红是快乐的,因为女儿的埋怨是一种看见,埋怨底下的爱是更大的看见。晓雪成年结婚、怀孕生子,她筹谋的两次出走,都因为要把女儿的需求放第一位而破产,她很失落,却也并不太伤心,因为女儿会在丈夫颐指气使“谁让你煮汤的?我说了红烧!”时,拦住话头“是我让妈煮的”,女儿会支持她学车,拿驾照,会在她首付缺钱时帮她凑钱,会……父母看不见她没关系,弟弟看不见她没关系,一辈子的枕边人看不见她也没关系,只要有一个人……只要女儿能看见她,关怀她,爱着她,她就能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有委曲求全和忍辱负重的力气。也因为如此,当女儿陶醉在转正的繁华里,当她的位置和小区活动得金牌的丈夫,升职加薪的女婿“三喜临门”合流,当她的声音“妈,叫你呢”“下次可得小心点儿”变得和其他人别无二致,当她不再回应母亲隐忍却痛楚的“妞儿”的呼唤……李红彻底消失了。

消失那瞬间,沉眠四十载几欲胎死的决心,一朝梦碎,破土出芽。

写不动了……就到这儿吧。最后的最后,我要称赞一下本作,不仅提出了问题,也给出了重要的解决方法,虽然以末尾一笔带过的方式:“小徐重新申请了业务板块,提成少了,但时间多了。”所以,是的,拜托,在号召女性不要放弃经济独立,更广泛参与社会活动的同时(这当然是对的),请更大力地号召男性回归家庭,参与育儿,参与家务,给予政策支持,给予社会认同。“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绝不是女性的勋章,而是男性的耻辱。然后才能,让单身的快乐地吃喝玩乐,让结婚的幸福地步入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