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离疯子,到理解疯子,到成为疯子,到如今很多人因成为疯子感到自豪;从活个成功,到活个通透,到活个尽兴。

在集体信仰迅速崩塌的时代,“正确”的人生的定义在迅速畸变崩坏着。而在内地院线片的维度里,前有《宇宙探索编辑部》,后有《从21世纪安全撤离》,冲进山里撒泼,跑去未来发疯,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所有壁垒把自己的生活还原成最自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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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则反其道而行之,这个故事里也有在外人看来得了癔症的主角,整日以看似疯癫的行为方式度日,但他们抵抗庸常的方式却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发疯文学一样张扬、外放、歇斯底里、甚至带有表演性,他们一生看似都在发癔症却又似乎始终在隐忍,却也得到了各自的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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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王战团是疯子,因为他时常做出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行为,像爬上屋顶又跳下来以证明人可以飞,像冲上轮船顶层对着岸上呐喊自己写的情诗,像在马路中央边吹哨边挥旗疏散刺猬。

但人们不知道王战团为什么疯,因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家总是在忙,虽然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甜,但总之是没有时间关心生活里细枝末节的来龙去脉的,更何况是王战团这样的疯人。

像被自己所向往的大海背叛,像被自己想要朝圣的乌托邦里邪恶的人心所戕害,像被一个人伦与道德最崩坏的年代所裹挟,这些在顷刻间改写了王战团人生轨迹的故事是没人想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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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在乎王战团的痛苦,只指责他的疯狂,或许也是因为在常人经受后可能会就此永远消沉下去的苦难之后,王战团并没有人如其名地战斗、激进地抵抗或排斥生活里的一切,而是找到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生活门道。

他遭遇了不自由的束缚,于是他假借棒打鸳鸯之名,替全家答应下了女儿不被看好的婚事;他见过了因为身份和血统遭受的歧视与冷眼,所以坐在高耸的烟囱上目送女儿的婚车远行;他从黑白颠倒的时代里狼狈地爬出,所以总把“应该吗?不应该”挂在嘴边,并用此来保护弱小;他一次次被动地失去,被不断剥夺走生活中的一切,所以他学会了抓烟,抓小烟,抓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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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不断厌弃的一生里还有个“徒弟”——周正。周正也是个病人,最起码在“大家”看来是这样,而且和王战团的待遇一样,也没人知道,没人关心他是怎么病的,甚至险些连观众也不知道了。

周正有程度不轻的口吃,最初我们也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先天性的生理原因,还是后天教育造成的难以逆转的“塑性形变”。但永远焦虑、声嘶力竭、无能为力的母亲,永远暴戾、狂躁、一言堂且自负的父亲,以及他最着急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结巴,似乎也逐渐回答了这个问题。

然而无论是谁也不曾指出这些完全有迹可循的病因,他们只想竭力把周正“治好”,让他真正活得周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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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战团不觉得周正病了。也许是因为他不会对插着吸管的鸡架扮成的潜艇不耐烦;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飞行失败坠落的自己却由衷的开心和兴奋;也许是因为他是自己情诗唯一的拥趸。

周正也不觉得王战团病了。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在自己要被打、受欺负时带着自己“应不应该”的金科玉律出现;也许是因为他会躺在阳台外的树杈上和自己干杯汽水;也许是因为那只普通的红色哨子却被他吹出了让人难解的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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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想要飞。砖石砌成的烟囱向来是东北文艺作品里不可或缺的意象,但在《刺猬》里它不承担给主角带来压迫感,或者在结尾坍塌给观众带来震撼感的功能,周正和王战团如履平地般站在顶端,吹响吱吱呀呀的哨,喊着被泪水打断的号,向往着他们各自的那一片海。而王战团从家里的房檐“飞”下来跌在瓦砾中,周正从阳台上“飞”下去摔在雨水和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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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想要逃。王战团追着老贺棋盘上滚走的“兵”,跑过马路、隧道、荒野,最终跑到池塘边,走进浮萍里时,我们都释怀地笑了,他是追老贺,但更是追自己,追一个不存在的,但寄托着他的心愿的,漂洋过海了的自己。

周正在情诗被发现后冲出了学校,他跑出了卡住他的校园,跑过了制式的、被驯化的、端坐在操场上的学生们,冲进了王战团家,倒掉了他的药,打开了他的窗,此时我们也释怀了。他在救王战团,在救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英雄,也在救未来的自己,在竭尽所能地抓住那颗正在射往50年后自己眉心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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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都想要留下。王战团在儿子死后,被精神病院接回去时如同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跳下车,冲向了那吞吐着云雾的烟囱。他伸出手紧紧“攥住”那烟雾,而后又用力地把它揣进衣袋里。

这里他牵挂的人都走了,而剩下的人都要赶他走,他不想离开却无能为力,好在这些年他积攒的最多的经验就是如何带走一段岁月的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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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正在上大学离开家后,时隔7年才回家探望父母,他抢过母亲的话说“不原谅!”后又告诉父亲自己给孩子起名“阳阳”,沈阳的“阳”。他拥有了自己的一片海,并且可以永远的在这海中撒花、畅游、航行,但他还是想记住始发站是哪里。

当然正如他所说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父母,所以他把儿时父母经常喜欢抛给他的“伪选择”抛给父母,自己起好的名字却佯装成父亲起的,“替你选是为你好”在此刻逆向发生,而这背后“替你选是为了让你以为我爱你”也同样逆向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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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观影过程中我不断在思考,生活苦闷、压抑如王战团、周正,他们为何从没有想过自毁,在某个终于无法忍受的时刻结束这一切可好呢?直到周正喊出“你不是死子”时我仍在疑惑这句话的依据在于何处。

周正7年后回家,我始终以为此时的王战团应该已经故去,但带着这种预期看到最后一幕周正说到“王战团在我考上大学一年后从精神病院逃了...”后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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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这个自认为已经对类型片的故事走向、剧作写法了然于胸的人都认为,在精神病院里给出哨子就是王战团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后,他却依然在追逐梦中的那片海,依然在奔赴他此生必须游到的太平洋。

王战团果真不是死子。因为他永远有一个梦想,虽然他不常常挂在嘴边,虽然旁人看不出他始终在追逐,纵使没人相信凭借他能达到那个虚幻的彼岸。

在DC粉丝中有一个关于闪电侠的梗叫“Run!Barry run!”这句话本来是在闪电侠突破极限打破困境时助燃的一句口号,但随着闪电侠这个机制怪角色逐渐被滥用,这句话最初富含的情绪也渐渐被消解,变成了一句调侃闪电侠“哪里需要往哪搬”的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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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刺猬》结尾我看着王战团和周正在江中游向远方时脑海中不住地浮现出这句话。

被时代戏弄,被世人嘲讽,被药物所困的王战团在人生最后的阶段俨然已经是一副被消耗殆尽、磨平了锋芒的疲惫状态,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仍然选择了奔跑,向前不断的奔跑,跑到河里去,游到海里去,一直游到太平洋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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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战团不断寻找远方的路不同的是,周正的人生选择步步体现着对于过去一切狠厉的否认。母亲说“幸亏你没变成王战团”,但他说“不,我就是王战团!”这话当然没错,因为他见过王战团这一路走来,他知道他为何而“病”,他知道他的过去绊住了他的一生,所以他要把自己的过去狠狠地斩断。

在赵老师第二次来到家里,执起拐杖时,PUA的对象变成了周正,而周正选择撕破脸,掀翻桌。

这一场戏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王俊凯的表演张力,他任由那被人诟病一生的口齿沾满鲜血,他过去始终柔软天真的双眼似乎冒出地狱的业火,赵老师总喜欢拿鬼上身解释癔症,而此刻的周正恰如挣脱束缚的恶魔彻底占据了这副躯体,肆无忌惮地享受做主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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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后抢答母亲的“不原谅,我无法原谅”是我今年在院线观影中最受震撼的一场戏,这场戏的力度远超《涉过愤怒的海》中挂起的老金。

它干练、干脆、充满应然的自得与自洽,这本就是早应发生的必然结局,周正为了敲定父母所面临的这个死局已经等了太久,这明快的否决带给了我真正的解脱、通畅、清爽和感动。

《海边的曼彻斯特》讲人可以不和解,永远不和解,但也代表着会永远活在悔恨中。而《刺猬》则更颠覆,人不仅可以永远不和解,不和解反而可以成为让人更轻快地迈向自己的未来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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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对我个人影响和震撼最大的一部电影是《鱼之子》,在影片结尾,获得了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女主角返回家乡,穿上了儿时影响自己的村东头的二傻子的模样,带着一群和当年的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们疯跑、欢笑、不顾一切的冲进海里。

就是在那一刻,我励志永远要保留一个成为村东头的二傻子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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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刺猬》的结局正是对《鱼之子》的续写,Mibou跳进海里一直向远方游去,与此同时多了王战团和周正两个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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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刻与我而言要比《绿洲》里的地铁站起舞美太多,也浪漫太多,因为相较于李沧东对“病人”的“正常”态强化,顾长卫和冲田修一将“病人”们的“病态”放到最大,对他们发起仙症的时刻给予了最高的评价。

我何必像你,而你也不必像我,难道你的衣袋里也有沈阳工厂烟囱里的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