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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镇》首先是一部关于人性的电影。其中的道德困境归根结底是一种对人性恶的承认,并且认为,恰恰是有限度的恶的存在,以及对恶的回击——某种意义上也被认为是一种“恶”,才使得社会的运行得以继续。更重要的则是,如果保持所谓“太高的道德感”,个体是无法正常生存的,因为道德归根结底是一种自律,而他人的下限则是不可探测的。并且,恶也是发生和发展的,狗镇居民们在贫瘠之地进行生活的创造和生产的劳动,公共生活以集体表决的形式做出决策,人们相安无事,平静地生活在大山深处。从此至最终的自我招致的毁灭之间,是Grace在她那“高傲”的宽容的驱使下不断向他们退让的过程。

不过在我来看,更重要的是狗镇的设置作为一种社会实验。狗镇本身成为了美国表达其自身过去和现在的矛盾性投射。

第一,美国人信奉的美国梦本质上是一种工作伦理,一种“因劳得救”的逻辑。Grace的劳动揭示了美国在工业革命引起对大量公民劳动力的需求后开始崇拜的以工作为导向的心态。她的形象也可以是一种移民的形象,由于缺乏任何更可欲的替代工作路径,他们不得不处理这个国家不那么需要的任务,而大萧条的背景则恶化了其生存环境。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人崇尚的工作伦理最终成了一种对于劳工的强迫,这种强迫是如下被确保的:如果不能满足压迫,其安全就会受到威胁——正如Grace所面对的那样。

第二,开国元勋们在美国宪法中许诺所有新国家的国民们以“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自然权利。然而在实践中,这些宪法权利在美国人民之间仍然尚未得到充分实现的,而这一事实不仅与美国是否发生进步主义运动或是否接受欧陆式福利国家有关,更与《狗镇》中所揭示的道德困境密不可分。某种意义上,美国的民主制更多地是一种共和制,它不过是把古代的“公民”范畴——简言之,具有参政权利的社会中层——大大扩展了,但从来没有达到一个全民的程度,明证来自奴隶制、妇女投票权等。美国至今仍然是资本主义世界中自由主义逻辑贯彻最深刻的国家,这便不得不导致某种原教旨的机会平等的正义观。而其实我们看到,这种许诺事实上连“机会平等”也无法实现,而这或许能在人性的自利与自私中找到根源。

第三,美国人们笃信自己是具有崇高道德标准的上帝的选民,管秉持某种宗教迷狂和“密谋理论”。甚至可以类比《叫魂》,因为Grace是作为外来者并且是边缘者的——在一个自给自足从而封闭的社会中,外来定居者某种程度上便意味着边缘化。影片中的古典命名,不得不说像是一种将现代历史视为古代预言的实现:前现代的、二元对立的善恶观,而家园总是面临威胁,需要自我保卫,反对敌人。这便是猎巫行动的全部哲学基础,是以正义和公共善之名施加暴政的理由。一直以为自己遗世独立的Tom可能无法意识到他在多大程度上属于狗镇,他自认为是一位公民批评者-公共知识分子,但却恰如其分地以爱与自由之名扮演了一位帮凶:Grace更多地是他在狗镇推动新保守主义道德重整的工具,而他或许不自知的伪善面目在Grace激怒他后表现得无遗。

总之,结构性的社会政治表面看来似乎在电影中被抽空,但事实上《狗镇》毫无疑问是一场道德和美学,更重要地,政治的实验。它揭示了民主社会秩序赖以建立的暴力和剥削,这种暴力和剥削看似是一种伦理结果,但最终稳固化为一种统治系统,并恰恰将其压迫性隐藏在自然和道德的善的伪饰下。Grace的进入,似乎是某种力图通过基督教式的德行/经济交换(包括性交换)对初始形态的民主加以规制/拓展的尝试,尽管最终被证明失败;而Grace的报复,最终成为一种在极端情况下当代自由民主走向毁灭的终途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