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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開Auguste一線,故事真正的交鋒當然是發生在Valentine和Joseph之間。時間在20世紀末的法國,一場随機的際遇讓善良的女主Valentine發現了表面上深居簡出但其實隐匿着一樁駭俗秘密的Joseph家中,開始了他們關于當代世界的一種德性,即博愛的駁争;而一場作為習俗的神會讓Socrates與Thrasymachus、Glaucon等人相會于比雷埃夫斯港,開始了他們關于古代世界的統攝性德性,即正義的辯論。《理想國》和《紅》當然都希望通過主角之間的互動揭示些什麼,好比寫作命題論文,互動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說服與被說服的關系。而這個教谕結構某種程度上與上述讨論的主題是同構的。正義強調的是各安其位,因此《理想國》中存在着明顯的教導者與被教導者之間的劃分;而博愛強調的是一視同仁,因此《紅》中Valentine和Joseph之間是平等的,并且似乎并不存在說法與說法之間的高下之分。以上究竟是閑扯,文筆不好又愛瞎說,但實在喜歡這部電影,所以仍然願意作一些文本精讀和解讀。

電影中涉及了許多種愛,并且這些愛之間織成了一張愛的大網。Valentine對Rita的愛,她将狗狗送回主人家,并予以救助。Valentine對男友的愛,盡管他生性猜忌乃至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但面對攝影師的求愛,她仍然不為所動。Valentine對弟弟的愛,她說,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Joseph 對前女友的愛,讓他的後半輩子蒙上了對情傷的陰影。Joseph對Valentine的愛,以及Valentine對Joseph的愛,對他來說,她是讓他重生的光,但同時對二人來說,這場愛卻是不合時宜的。Auguste對女友的愛,最終也以女方的背叛收場,而其創傷後果不得而知。此外,乃至狗狗對Joseph的愛,如果不是它瘋狂地跑回家,也不會有Valentine與Joseph的第二次碰面。乃至乃至,Valentine對那位推瓶子的老妪的愛——就形式而言,這是最符合“博愛”的愛。

可以說,愛不僅充斥着電影的内容空間中,進一步說,愛的語言比電影語言本身更深刻地推進了電影的情節發展,不同的愛之間展現出千絲萬縷的聯系。而這種聯系是令人信服的,——此前關于《雲圖》我談到,該電影中各層世界之間的聯系太過刻意——這裡當然不是否定編劇藝術作為技藝或人造物,而是“編”的痕迹太明顯,流露出某種“這樣搭起來才好看”的意圖的在場——而在《紅》當中,常人的故事,“生命像一個圓圈”。Auguste與Valentine一次次地如此接近的設計,也可以理解為輕巧地交代Auguste和女友的感情發展,也暗示他與Valentine的某種緣分。生命其實是由一系列巧合造成的,但往往由于我們置身其中,時間的緩慢流逝隻是像紗幔一樣劃過腦際;但當作為“look like a movie / sound like a song”的人生和盤托出時,這種宿命感才能顯示出其沖擊力。

注視着Valentine、Joseph、Auguste三人交叉的人生,“博愛”的主題逐漸浮現。基耶斯洛夫斯基對于博愛的闡釋:“最接近人道精神的是博愛。而我們是可以博愛的,因為我們總是在目光中顯露出慷慨。”Valentine用她植根于本性中的溫柔、真誠和善意感動了Joseph,她的美好是不加虛掩、無需矯飾地自然流溢出來的;往前說,她下車營救被自己撞到的狗,也是同理。但對于深居簡出的Joseph,一個仿似奇幻電影中住在古堡中幹着邪惡勾當的巫師的形象而言,這份愛意味着太多。或許一份簡單的善意便能将他(而不僅僅是他的狗)營救,但Valentine的能量實在是過分強大,以至于他直接自首。他給出的理由是,希望Valentine能登門,因為他知道Valentine一定會來。

而Auguste這條線的存在似乎比較奇怪,事實上Valentine和他在影片中第一次實際的交集便是在劇中,二人似乎在那趟被詛咒的航班上相談甚歡,心生情愫。但在此之前,Auguste其實已經在某瞬間被Valentine的海報所吸引。跑題一句,那幅海報!我無法用精确的語言來形容看到這幅畫面時的驚豔之情。我願意說Valentine那幀被定格的容顔和表情是有魔力的。她似乎扮演的是影片中的“博愛女神”,不僅是她自身性質的美好,而且她作為模特的職業,也與“博愛”是同構——向世人傳揚真善美的力量。

然而,至此似乎隻能說明所謂“聯系的多樣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神奇、複雜且富含可能性。除Valentine的神性光環之外,Joseph似乎僅僅是一個作為負極的反襯者,而Auguste的存在幾乎刻意。要理解這一點,需要進一步的分析。

Joseph與Valentine之間的交鋒有太多可說的。Joseph的基本觀點如下。第一,愛是微不足道的,這從他對于自己的寵物犬的态度便能看出來。第二,愛的本質是愛自己,他試圖向Valentine說明,她之所以想要去幫助狗或幫助被竊聽的母女,全是為了避免自身的愧疚,因此人的一切行為,那麼是被永世歌頌的“愛”,也隻是自利的。第三,他不愛,這大概與他此前遭受女友背叛的情傷有關,可能也與他長期從事冷峻的司法工作有關。

我不得不說,在觀影過程中,我始終認為Joseph始終在言辭上是相對于Valentine占上風的。在Joseph竊聽一對情侶的破事時,Valentine捂住了耳朵,她說她隻聽到了開頭,她了解到這對情侶很相愛。但然後呢?Joseph向她講述了後面的故事,一段走向破裂的感情——正如所有感情一樣。在Joseph竊聽那對母女的對話時,他提出了他關于自利的愛的命題;與之相對,Valentine也是無言以對的,隻好罵他卑鄙之類。

在Joseph的雄辯之下,他們的讨論事實上超越了關于“愛”,而是進入到關于正義和真相的領域。Valentine出于義憤,想去告訴Joseph的鄰居他監聽的事情。但當她進入 那個溫馨的小家的時候,她卻步了,她大概不忍心告訴這位可愛的主婦她丈夫背着她幹的事情。同樣,面對另一通一邊是已經對母親失去信任的女兒的電話,Joseph坦率地對Valentine說,知道又如何?我們仍然無法為此做什麼。他甚至為自己辯白,如果這位母親死了,甚至需要他來通知這位背棄的女兒。而Valentine給出的回應,也隻是一句無力的“人性本善”,以及一句咒罵“你叫人無法忍受”。

關于真相的讨論必然涉及影片從開頭便和盤托出的要素:電話,或者說,以電磁波為媒介的信息傳播方式。這是信息時代的标志和依托,各種通訊技術在便利人類溝通效率的同時,也犧牲了更多關于人與人交往中“真實”的部分。Valentine深愛男友,但男友卻因為她常常無法迅速接電話而十分猜忌;Auguste的女友在電話線中裝得忠貞不二,但他起初并不知道女友早已有二心。

顯然,與電話有關的最重要的情節當然是Joseph的竊聽。就像Joseph自己所說的一樣,“在這裡,我可以看到真相,比在法庭上看得清楚。”他深感法庭無法給他帶來正義,而覺得電話中的個體之間才存在真正的真情袒露。而Valentine的觀點當然是反對竊聽,即使是在錄音放在她耳朵前,她也選擇把耳朵捂住,她認為人應當有不得被侵犯的私域。二人的矛盾在于Joseph追求的是真相,但這種追求要以侵犯他人隐私權為代價。

但他錯了,電話雖然是私人空間,但私人性并不意味着真實性,即使是一對一的交流,但或許對于人類來說,隻要不是真正的all alone,某種“前台”或“自我展現”便不可能退場。電話中的情侶多麼熱絡,即使是Valentine光聽前幾句話便能聽出來;但Joseph最終指出的“遇人不淑”,仍然是通過現實的觀察,而非竊聽。所以,電話能夠揭示出一些真相,但同時也掩蓋了一些真相,這是Joseph所沒有意識到的。

Joseph另一件弄錯的事情關系到一種實踐哲學。他可以用“你也做不了什麼”來駁斥Valentine對自己的批評——事實上,Valentine在那位同妻家中的表現确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但當面對一個可能的毒枭時,Valentine卻挺身而出,口出惡言。至此,他無力堅持“愛别人其實是愛自己”的觀點,因為前面Valentine的不作為和後面Valentine的作為并置,便揭示出Valentine的行動出發點确然是“減少對他人的傷害”,盡管仍然以一種非常樸素的道德觀。盡管Joseph有出色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但他心中已經缺少這種哪怕是一種初級的待人處事的原則。Valentine可能有某種prudence,但Joseph已經沒有了,這曾經是他作為法官最重要的德性,但現在他隻是一個鳏居在家的偷聽狂。

由此便能解釋Joseph最終被感動,并對Valentine産生情愫——盡管這份情愫已然是anachronistic的。作為某種Joseph命運的開放可能性,Auguste這條線便在神意的啟示下變得順理成章。《紅》是充滿神性色彩的。在Rita将Valentine引向教堂的時候,她的善舉就讓她受到神的賜福。

電影可以解讀的内容太多了,這或許也是《紅》的偉大之處。回到法國格言的對應關系上,《藍》缺乏社會的維度,事實上将“自由”局限化理解為一種“心靈的自由”;《白》則明确通過一個愛情的黑色童話告誡觀衆,真正的“平等”是不可能的,并且某種植根于觀念中的不平等要遠遠比經濟上的不平等更加根深蒂固,性能力上的無能的真相其實是文化上的無能(Note: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中以外現代(off-modern)主義者的視角對中東歐人民“歐洲夢想”的讨論是切中的)。而《紅》則給出了一個積極的答案,用通俗的話講,便是“好人有好報”。不僅是Valentine在海難中得救,而且對于Joseph來說,在他某種意義上的“轉世”Auguste身上,他實現了自己所渴望的愛。

相較于《藍》以畫面唯美,展現内心見長,《白》以隐喻深刻,批判社會政治叫座,《紅》則提供了一個不管從故事還是攝影上都無懈可擊的完美範例。取景非常考究,幾乎每一幀都能看到一抹紅色。當然,最紅的還是女主Valentine,與其說Valentine受到上帝的恩賜,不如說她自己扮演了一個上帝的角色,她用善良救贖别人,最終也将拯救自己。換言之,博愛,然後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