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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与话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电影采取章回体形式,每个部分前加上章回体标题进行转场。不仅组织形式上类似戏剧、话本,电影主线本身,讲述的就是一个排练一部舞台剧的故事。

「30年前马福礼(陈建斌饰)作为当事人的一场拖拉机误杀案,即将被话剧团改编成舞台剧。为了还自己清白,马福礼和话剧团导演胡昆汀(大鹏 饰)反复纠缠,同时还面临着妻子金财铃(周迅饰)和女儿金多多(窦靖童饰)的家庭矛盾……」

《第十一回》的气质非常陈建斌:看似粗粝朴实,其实内里有一团火,包裹着横冲直撞的表达欲和冒犯性,土得真诚,俗得够劲,噼里啪啦地一直烧进人心里去。

说起陈建斌,连父母辈都耳熟能详:他以饰演《甄嬛传》的“四郎”闻名。但同时他也是一名话剧演员,曾经同孟京辉(《恋爱的犀牛》导演)合作先锋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死亡》。这一重身份成就了其作品无比鲜明的话剧特征。

根据陈建斌的采访,章回体的形式并非最初构想,而是剪辑进展到一半时忽然的福至心灵。影片末段舞台剧公演时,胡昆汀、贾梅怡(春夏饰)等话剧演员拿着手电筒,从观众席走出,将光打在席上观众们的脸上。这种打破舞台边界的互动式演绎也是话剧的特征之一,他们手中的电筒照在影片中观众们脸上的同时,也照亮了坐在影院中的我们的脸庞。

为什么取名为《第十一回》?陈建斌在采访中解释道:“我的电影容量是十回,我们的电影和观众一起完成了一个戏剧。序幕乐章即我的电影正片,电影结束时这部戏剧才刚刚开始。”

第十一回,就是我们的生活。

PART · 01 一层红布

红布是足以代表整部影片的核心意象。

它在片中以具象和抽象的形式反复出现,存在感无比强烈:舞台的红色幕布、道具红布,马福礼家中的红窗帘、红被单、红车棚,金财铃印在掌心的红印章“小马”,影片彩蛋里的一场红雨,等等。

所有这些意象都具备特有的象征义。

第一层,红布象征爱情和欲望。

胡昆汀的舞台剧中,红布被用作表现激情戏的道具。

一块红布阻隔演员和观众,柔媚的、艳丽的、燃烧的红色清晰地印出人被欲望淹没而窒息扭曲的形状——将欲望恰到好处地抽象化,简直是不能更天才的创造。可是最后的舞台剧公演却取消了红布,代之以真实的、当年导致惨案的拖拉机。

这象征着舞台剧所表达的主题,从一开始滥俗又吸睛的“欲望与复仇”,蜕变成深邃沉重的“爱情与命运”。

欲望不再是舞台剧一心表达的元素,对真挚爱情和宿命式悲剧结局的感叹成为了新的核心。但这一转变经历了重重波折。在闹剧般的次次修改后,当年的真相被还原,身处其中的人们也重获新生。

“本质上,这是个三对男女在不同时代、不同观念下产生的爱情故事。”陈建斌尝试用三代人的爱情故事来讲述一段看不见的爱情故事——即以马福礼和金财铃的中年爱情、胡昆汀和贾梅怡的青年爱情,以及金多多和不知名男人的少年爱情,共同解开掩埋在三十年前的赵凤霞和李建设的爱情谜题。

影片大玩互文。《第十一回》中,互文所起的效果时而是反衬,时而是强化,时而是重复,A面与B面交织,历史与现实相融,共同织成荒诞又永恒的宿命轮回。下面举最明显的三个例子。

李建设对胡昆汀的反衬。李建设的一片真心反衬出胡昆汀精虫上脑的虚伪油腻。

赵凤霞对贾梅怡的强化。为了演绎“赵凤霞”,贾梅怡一开始将自己和胡昆汀不伦之恋的挣扎代入,但总是不尽人意。最后她兜兜转转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彻底理解了赵凤霞,也明白了爱情真正的模样。于是毅然转身,不再迷恋,一吻告别。

马福礼和马福礼的重复。马福礼当年本是意外杀人却得知自己被绿,为保住尊严声称自己有意杀人,坐了十多年牢,然而从此三十多年不能忘怀。舞台剧公演时他意外代替饰演“马福礼”的演员担起了“马福礼”的角色,当演到“溜车”一段时,他已然忘记身处舞台,紧张得满头大汗,大声喊出“溜——车——啦”的示警,他本无害人之心,这一刻的他同自己的罪孽达成了和解。

那么三十年前的拖拉机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借用贾梅怡的疑问:“为什么赵凤霞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知道丈夫就在拖拉机上,还跟人在拖拉机下干那种事?”

李建设因赵凤霞另嫁他人大受打击,在拖拉机下躺了三天,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刻了一张结婚证:“李建设和赵凤霞自愿结婚,永结同心”,接机将赵凤霞约出,给她展示他的决心。在这样的震撼和绝望之下,两人一时忘情,竟抛弃了所有世俗的顾虑。谁知道天意如此,两人双双命丧拖拉机下。

片尾曲开始播放时,镜头聚焦那张一笔一画刻下的结婚证,红雨一滴一滴坠下,模糊了镜头,给这张结婚证渲染上一层层哀戚又执着的红——掀开这层红布,掀开这桩情事表层的香艳;复又盖上它,祭奠这桩“婚事”的悲壮热烈。

第二层,红布代表隔膜。

红布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影片初始,镜头从马福礼金财铃夫妇的睡脸向下推移,深入红被下的肢体。

这一幕提示了电影的“窥视”特征。如同《戏梦巴黎》里Matthew所说的:“A filmmaker is like a Peeping Tom.”电影讲述别人的生活,银幕,就是这一层红被,盖住的是他人隐秘的世界,而镜头就是我们偷窥他人的锁孔。

马家的红窗帘、红车棚都具备同样的象征意义。

红布是人与真相之间的隔膜。

话剧每一次被人打断,都代表“真相”即将变换一种被书写的方式。话剧第一次被喊停,是因为马福礼(事件当事人)的意见;第二次被喊停,是因为屁哥(商业资本)的把控;第三次被喊停,是因为看门大爷苟也武(刘金山饰,广大群众)有异议;第四次被喊停,是因为领导(政治导向)不同意;第五次被喊停,是因为导演和演员(艺术工作者)的矛盾。

能左右真相书写方式的力量有那么多,结合《第十一回》本身被退回修改(“强奸犯”被改成“乌龟王八蛋”、“破鞋”被改成“那啥”)的现实故事,真正达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艺术破壁”,共同书写“第十一回”的荒诞互文。

马福礼请教的“各方高人”也各自代表了不同的处世态度。白律师(王学兵饰)积极进取的鼓励对比屁哥(贾冰饰)消极避世的说教;前者七拐八弯云里雾里的哲学思想对比后者大彻大悟追求现实的科学信仰。

政治与资本轮番上阵,法律与宗教比翼双飞,科学与哲学争奇斗艳。他们代表了不同解说世界、认识自我的方式,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是一种说法,而不是真相。

就像电影里一碗同样的豆花,有人说咸有人说淡。马福礼“豆花到底是咸了还是淡了呀?”的疑问,这本就是一个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

马福礼这个人物,就象征着淳朴无知的百姓,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沉默的大多数,是“墙头草”,他们被忽悠、被裹挟、被抢夺,也被无视。“他的性格更模糊,面孔也是模糊的,就是人山人海中最没个性的那个人,永远被忽略,但他就是我们沉默的大多数人。”

所以他总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瞪着迷离而浑浊的眼睛听别人激情澎湃的演讲,一派茫然,亦步亦趋,只知道“说得对”、“说得好”,如果再追问下去,就是“照你说的办”。

电影里无论哪一方,说到底都是精英式的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他们并不曾真正关注芸芸众生的生存与挣扎。

对于“马福礼”们来说,真相真的重要吗?其实,他们只要能好好过日子,即便生活在谎言里,又能如何呢?

电影的副线“小马”线能说明这个问题。金多多意外怀孕被抛弃却不愿打胎,金财铃游说无望后,用枕头假装自己怀孕,决心把孩子归在自己名下。金多多因为马福礼的“杀人犯”身份一直不愿接纳他,也不愿意他成为“小马”的父亲,因此马福礼设法弄来一张死亡证明,这样作为“杀人犯马福礼A”就消失了,留下来的“马福礼B”便是清白的。

然而此时金多多已经打胎,为了不让马叔伤心,她也在衣服里塞进枕头假装怀孕,金财铃从女儿掩饰苍白神色的口红和着装看出异常,借着捡筷子摸出真相,但也缄口不语,母女俩形成默契,共同“欺骗”马福礼。

电影里有这样的一幕:马福礼和金财铃坐在小电动三轮的车棚里,金多多在前面驾驶,马福礼拿出苟也武给“小马”刻的印章,金财铃虽然知道“小马”已经不存在,但也将印章印在手上,举起手掌向马福礼展示。

这只印着“小马”红色印记的手掌横亘在马福礼眼前,像不像另一种形式的“红布”?只是这层“红布”是谎言、是保护,盖住了一切伤人的、痛苦的现实。这一刻,他们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他们是幸福的。以后如何、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但纵观全片,小马线的许多叙事和镜头显得有些冗余。当然,或许是导演舍不得那些已经拍成的片段,在那些片段里,窦靖童展现出了神似她母亲的灵气。

除了红布,镜子也是影片反复出现的一个元素。

马福礼家的餐厅、舞台化妆室、街边霓虹灯照射下显得光怪陆离的电视墙等等,尤其是电视墙,有着浓烈的先锋意味。

镜子代表自我认知,象征了片中人物自我寻找、自我定位的过程。就像片头收音机里播放的“戏不是生活本身,它是一面镜子,反映出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人与生活的关系。要把艺术还给世界,把世界还给人,把人还给他们自己。”

PART · 02 对艺术的爱恨交加

影片嘲讽一切、解构一切、冒犯一切、否定一切的同时,也展现了它的矢志不渝——那就是对艺术的诚挚信仰。

陈建斌对艺术的失望透顶和矢志不渝全部投射在胡昆汀和贾梅怡两人身上。

贾梅怡是个复杂又简单的人:时而天真得不可思议,时而清醒得令人惧怕;时而浪漫得如同琼瑶女主角,时而泼辣得如同菜场绝不吃亏的大妈;时而惹人怜爱,时而引人痛恨。

但她是全片唯一一个一直都在追寻真正的艺术和真相的人。

春夏在电影中贡献了《踏血寻梅》之后最精彩的演绎。她的确是一个富有灵气的演员,就像陈建斌称赞的那样:她的眼睛里有干净的、容易相信人的东西,像小鹿一样敏感和脆弱。但她的演员魅力也需要特定类型角色才能得到发挥。

艺术的虚伪性体现在舞台剧导演胡昆汀身上。他口若悬河,拗口理论和经典台词张口就来,欺骗自己、欺骗演员、欺骗观众,看似充满激情,其实不知所云。

他本质上对艺术既不坚定也不理解,艺术只是他混口饭吃的工具、狐假虎威的依仗和哄骗小姑娘上床的春药。

贾梅怡和胡昆汀的对比是鲜明的。贾梅怡一直在剖析人物心理、追问艺术目的,而胡昆汀满嘴跑火车,只为了哄着演员完成这出戏。

不过胡昆汀是个成长的角色。因为对他的不满,演员一哄而散,他站在舞台上大声吟诵《玩偶之家》的台词。这一刻是他真正理解了戏剧、和戏剧融为一体的时刻,不是装腔作势,也不是掉书袋。在那之后,他放弃导演署名也要让戏剧成功上演,舍弃了胡昆汀A,蜕变成了胡昆汀B。这时他才配得上称为一个艺术工作者。

可惜的是,世上充满了自吹自擂阿世盗名的“胡昆汀A”,他们滥竽充数浑水摸鱼,一举一动都在给艺术抹黑。

不过好在只要有一个“胡昆汀B”存在,艺术便没有消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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