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当奉俊昊接过“最佳导演”的小金人时,他没有急着先感谢自己的团队,而是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年轻时候在电影学院学习,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最发自内心的就是最有创造力的”。

那句话是引用自我们伟大的马丁·斯科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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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全场的嘉宾都站了起来,为马丁鼓掌。

一次让人感慨的致敬。

奥斯卡都没给马丁面子,奉俊昊却主动cue了。

同时,当台上台下的人调了个位置,站台上的还是亚洲面孔时,这又像是明确的信号——

一个新的时代要来了。 

1好学生

这两天你肯定看到了不少这种言论:

就《寄生虫》这种电影也能拿奥斯卡?

撇开酸的成分不谈,为啥会有这么多质疑声,肉叔觉得吧,主要是因为奉俊昊的身份——

一个纯正的类型片导演。

一头小卷毛,一双眯眯眼,还有双下巴,标准的宅男长相,身上是没一点忧郁神秘的艺术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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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曾经问他剪辑怎么做的,大家都期待能听到一位天才如何灵感迸发的故事,结果奉俊昊回答“我们每周一到周五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就剪出来了”。

努力,踏实是奉俊昊拍电影时的态度。

不像王家卫在没剧本的前提下拍出《2046》,奉俊昊写剧本时就会构思起具体的影像画面,而等到画分镜的阶段,整部电影的模型已完全成熟。

他的剪辑师杨劲莫评价“奉俊昊导演拍摄的镜头,几乎和他的故事板(分镜)一模一样”。

这种操作模式在艺术片领域或许行不通,侯孝贤就认为,电影是灵感的艺术,如果弄得太机械,会失去一些味道。

但在已成体系的韩国类型片领域,好学生奉俊昊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

要说韩国类型片,那肯定少不了这个元素:犯罪。

来看看奉俊昊的电影序列,从改编华城连环杀人案的《杀人回忆》、以谋杀案开头的《母亲》,再到由杀人掀起高潮《寄生虫》……

在此之外,惊悚元素也常常出现在奉俊昊的片里。

他对于惊悚氛围的营造简直驾轻就熟,在怪兽片《汉江怪物》里有个镜头,一位少女正戴着耳机听歌,背景音也相应的只有音乐声,没有其他杂音。

转瞬间,少女就被怪兽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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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嘛,要是奉俊昊只会照着不同类别规规矩矩地去拍,那也还说不上是韩国类型片课代表。

有一件事他特别爱干:类型大乱炖。

“我们会看到电影被按照动作、喜剧等各种类型分类,但我想拍的就是那种不知道该放在哪类的电影。”

比如,把犯罪和惊悚两大元素融合,让视觉效果得到最大化的刺激。

发现没,在他电影里遇到危险的永远是弱势群体,并且以女学生居多。在一强一弱的局面下,不安感就出来了。

最经典的属《杀人回忆》中凶手作案的场景。

雨夜,一名给丈夫送伞的女子在草地行走,哼着口哨。

突然有另一个口哨声附和着她,距离不远。

她没发现,草地左上方,有一个头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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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女子转头看向草地时,只有一片拂动的野草,混合着风声和雨声,把人的行踪全部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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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恐惧的。

而当女子掉头逃跑时,观众已经捂起了眼睛,因为她跑向的方向,正是凶手埋伏着的位置……

再比如,奉俊昊电影多少会参杂着些黑色喜剧元素。

《汉江怪物》里,父子二人想逃过层层盘查去救孩子。

过警察这关,老规矩,给钱嘛。

父子俩争执了很久,最后不舍地把看似装着一沓钱的黑色塑料袋交出去“长官,这是我现在所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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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警官一看,他娘的,一罐零钱。然而父子俩已经开着车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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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处女作《绑架门口狗》。

流浪汉要煮狗。

看起来,他正在用钢筋插入狗的肛门。但镜头一转,原来只是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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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怪奉俊昊横扫奥斯卡后,韩国那边会那么高兴。当时韩国正在举行青瓦台例会,听到获奖结果后,例会中断,举国庆祝。

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说,《寄生虫》获奖标志着韩国电影度过了漫长的挑战期,今年迎来了丰收。

因为奉俊昊的获奖性质和李沧东入围戛纳又不太一样,《燃烧》更多代表着李沧东个人的牛逼,但《寄生虫》的胜利是对韩国电影百年发展史的肯定。

奉俊昊电影确实是韩国类型片这颗树上结出的果实。

但是,如果仅仅用类型片导演去定义奉俊昊,那肉叔觉得,你还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先来聊个有关他的小段子。

奉俊昊刚开始拍电影时也有着对艺术片的执念,像处女作《绑架门口狗》就是一部注重自我表达的喜剧小品片,没有高潮迭起,更多的是绵里藏针。

可等到电影首映时,他自己就先对成片不满意,片尾字幕还在滚动、影院灯还没亮起,他就逃离了座位。

商业上,票房惨败,口碑虽然还可以,但很快就没了水花。

奉俊昊说“当时都感觉要下黄泉了”,他甚至还动过学习朴赞郁在低潮时期开音像店的念头。

三年后,他拍出了《杀人回忆》。

2叛逆

这并不意味着奉俊昊对电影工业的完全妥协。

奉俊昊从小就爱看希区柯克的电影,着迷于恐怖片的沉浸式氛围,所以“电影要足够好看”本来就是他的第一要义。

成为类型片导演,不如说是奉俊昊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

而在这条路上,他依然保留了“叛逆”的成分。

最直观的是《汉江怪物》。“一般的怪兽电影里喜欢把它们先藏起来,观众要等一个半小时,所以这部电影里,我不到30分钟就让怪兽现身了”。

准确的说,在第十四分钟,怪兽就制造了第一轮恐慌。这并没有让后半段变得乏味,因为怪兽不过是扔进地雷区的第一个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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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得更深的是在主题上。

别误会,不是什么贫富差距、小人物的悲剧、社会不公等等现实题材的大方向。这些你几乎随便挑一部韩国片看都会有涉及。

而是他近乎冷酷地站在了固有范式的另一边。

常规类型片如果要去批判现实,那它一定会给弱者赋予光环,这样才能更容易激起观众的同情心。

但奉俊昊让弱者向弱者捅刀子。

如《母亲》中探讨的道德困境。

母亲独自带着智障儿子生活,当儿子因深陷一起谋杀案而被当成嫌疑人后,母亲化身侦探,力图证明儿子的清白。

她四处奔走,最后通过被害人的手机锁定了一名流浪汉。

但当母亲找到流浪汉时,她才发现流浪汉不仅不是凶手,还是犯罪现场的唯一见证人。

好歹有了人证,这下可以洗涮儿子的冤屈了吧?

恰恰相反,母亲听完流浪汉对现场的描述后,浑身都在发抖——

原来儿子真的是凶手。

然后就是全片的高潮时刻,母亲抄起旁边的工具,砸死了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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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铺垫一个细节。

母亲在雨天里偶遇流浪汉,拿了他的一把伞,然后主动递过去两张钞票。然后流浪汉退回去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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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不白拿,一个是不多收。

他们都是有原则的好人,但当母亲陷入道德困境时,她还是选择牺牲掉在社会地位上比自己更低级的另一方。

这是无解的悲剧。

而在《寄生虫》里,奉俊昊又让富人当了无辜者。

富人一家并没有展现出所谓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首先,他们并不是财阀,而是靠着IT狂男主人的勤奋工作,跻身上流的新贵。

其次,他们也足够善良大方,女主人主动给男主一家提薪,还邀请他们参加聚会。

男主的同学形容女主人“不但好人,纯情得近乎傻,很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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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富人几乎善良到“愚蠢”的地步,男主一家靠着点小伎俩,就能完全寄生在富人家庭。

这并不是奉俊昊为了快速推进剧情就让富人家降智,而是他无意将矛头指向富人本身。

富人为什么这么“蠢”?

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在生活细节上算计,到影片最后,男主一家都没有翻身,而富人还是富人。

在两组家庭有短暂交集的背后,才是富人们的聪明——

控制社会结构,制定等级森严的的游戏规则,穷人哪怕有再多的小伎俩,都不过是在规则下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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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道无解题。

到这,你还会说奉俊昊“不过是个类型片导演”吗?

也不是说奉俊昊的电影有多么深刻的艺术内涵,而是他就是有本事靠类型元素把普通观众引进门,再不动声色地输出个人向的思考。

能把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平衡做到极致并不容易,不然影坛就该有无数个奉俊昊。

肉叔举个《寄生虫》中达到这种平衡的例子。

在导演滨口龙介和奉俊昊的对谈里,他们聊到了男主一家在暴雨天从富人豪宅赶回半地下室自家的场景。

表面看,这是一次争分夺秒的抢救家具的赛跑。

实际上,当男主一家从高处一步步走下楼梯回归低处的这个过程,并伴随着下降镜头的跟拍时,那种悬殊的距离感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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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下楼时驻足了一次,雨水通过两脚的缝隙从顶部流到底部。奉俊昊说“这正像一个富裕的家庭去向一个贫穷的家庭,它不会以相反的方向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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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戏几乎没什么台词,而是仅仅用动线调度人物,来表达阶级固化。

《映画术》有聊到动线“在商业电影的拍摄现场,所有人都在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这一词汇,没有它就无法开始拍片。我认为,仅仅是知道“动线”这个概念,独立电影的水平就能提升三倍。”

所以啊,肉叔觉得奉俊昊用一部《寄生虫》双杀奥斯卡和戛纳,真的没什么好争论的。《寄生虫》的背后,是奉俊昊电影序列的总结,更是韩国类型片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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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甚至能看到拿《寄生虫》获奖和2002年韩国世界杯相比的言论

尤其是还有拉上华语片加入这场过誉论战的。

什么“奉俊昊没有李安牛逼”“虽然韩国拿了奥斯卡,但我们拿到的三大奖项比他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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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华语片确实在国际影坛上风光过,但那都什么时候了?

拿金棕榈的《霸王别姬》是1994年,拿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卧虎藏龙》是2000年,入围最佳外语片的《英雄》是2002年。

而在韩国,2003年的《杀人回忆》引爆犯罪商业片之后,韩影便以雨后春笋之势冒出头,朴赞郁的复仇三部曲,李沧东的《绿洲》相继其后,仅是截止到2013年的第一个十年,就有一大堆现象级韩影:《熔炉》、《素媛》、《蒙太奇》、《委托人》……

我们却陷入僵局,送选奥斯卡的电影质量参差不齐,甚至还有5.3分的《大唐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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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们比韩影更早跻身奥斯卡,如今,人家用四项大奖成为全场赢家,我们却要在纪录片《美国工厂》和悼念环节寻找国人的影子。

纵使有审查因素,但难道问题只出在这吗?

《寄生虫》也没有多批判韩国政治,财阀当道啊 ,它讲的不过是全球都在面临的贫富差距难题。

在开头,肉叔说过,奉俊昊横扫奥斯卡代表着一个新的时代开始。

奥斯卡青睐完白左电影、黑人电影后,终于向亚洲电影敞开怀抱。

这足够鼓舞人心,奥斯卡放下了傲慢与偏见,真正朝“多样性”迈出了一步。

连“最佳外语片”奖都不再分“外“和”内“,而是改名成“最佳国际电影”。

同时,我们也应该紧张起来了。

毕竟,等到下回无缘奥斯卡时,咱可不能光拿“政治正确”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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