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色的暗示和DS/SM题材制造悬念,影片的内核其实是再传统不过的浪漫爱情故事:两个分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因为偶然的相遇发现对方就是自己可遇而不可求的灵魂伴侣。当老套的故事上演在挑战世俗禁忌的剧场中,男女主演换上捆绑与束缚的戏服,帷幕拉开,音乐流泻,谁才能在爱与欲的角力中胜出?

海报上的秘书剪影从男性视角出发,黑色超短裙,黑色丝袜,黑色细高跟鞋,片名显现在短裙正中,俯身的姿势构成了一个符号意味强烈的图形。短裙、丝袜、高跟鞋象征的都不是女性本身,而是女性符号,这种符号承载的是男性凝视下后天形成的女性性别,而男性往往能直接被女性符号激发条件反射式的性欲。如上野千鹤子教授所说:“恋物癖并非动物本能,而是高度的文化产物。”通过恋物癖式地将女性本体换喻为符号,女性被物化的地位得以确立。而秘书之于男权统治的世界其职业性质本身也被沾染成为一种性意味浓厚的厌女文化产物,大多作为女性的秘书在男性幻想中往往即使男性上司权力关系中的下属,又是他隐秘性欲望的承担者,更不要说无数男性前赴后继在权力差距悬殊的现实生活中实践着这种性幻想。海报中没有女主角的面容,其中的性含义却足够引人遐思。·

以情色的暗示和DS/SM题材制造悬念,影片的内核其实是再传统不过的浪漫爱情故事:两个分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因为偶然的相遇发现对方就是自己可遇而不可求的灵魂伴侣。当老套的故事上演在挑战世俗禁忌的剧场中,男女主演换上捆绑与束缚的戏服,帷幕拉开,音乐流泻,观众的视线被谁才能在爱与欲的角力中胜出的谜题牵引着,终曲演罢之前不肯罢休。片中繁杂而庞大的种种隐喻、象征、暗示贯穿在整个美学设计中,目眩神迷之余,沉默着共演了这场欲拒还迎的爱与性交织的大戏。

被困水晶球中的人鱼:“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破碎的自我认同

海的女儿寓意着高度浪漫化爱情的一种极端:我承受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堪来爱你,但这种爱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上岸后的人鱼,离开了如鱼得水的海洋,以非自然力量换来的双腿代价是如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痛和失语。这样的女性形象是脱胎于男性幻想中为了爱情全然化身为卑微至极的献祭者的女性,而与陆地环境格格不入和沉默失语似乎就是女性在男权统治社会中的命运写照。

影片开头就告知观众,女主角Lee是刚从疗养院中接受完精神治疗的患者。在孤岛似的寂静环境久居之后,重返社会势必意味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更何况她的“迎接派对”是一场热闹喧嚣的婚礼。习惯了疗养院中按部就班的强规律性生活,只需听从权威,不必去自己做出选择判断的生活,Lee甚至不情愿离去,拉到齐整的及膝袜也暗示了强迫症的倾向。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就意味着要藏起一切“不正常”的自我,去迎合世俗的规章和价值。理所当然,在婚礼上她成了一个局外人,喧腾喜悦的氛围和隐性的社交需求几乎要将她淹没。跟随她的视线展现给观众关于她个人和家庭前史的画面是一派乏味而无趣的典型郊区中产图景,一成不变的室内陈设和泳池是每一个邻人的镜像,伴生而来的原生家庭问题和对未来如何活成人们期许的模样等一系列现实问题都令人窒息恨不得逃回兔子洞中去,而对Lee来说,下意识自卫机制的出口就是自残。

后续情节的闪回中可以推断出引起Lee接受介入治疗的缘由就是一次严重的自残行为,从她七年级起就一直不停地给自己的身体添上新伤,以肉体的疼痛缓解心灵的伤痕。但自残这样的宣泄行为显然又是为社会价值所不齿的“不正常”行为,只能定义为一种绝不能示之于人的癖好。如同人鱼的失语,她的情绪消解渠道使她将自己归为异类,越来越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把真实的自我严丝合缝地藏了起来,而假装“正常”的每一秒钟都像人鱼行走于陆地一样难以忍受。只有回到大海的泡沫,也就是通过伤害自己的过程,才能重回内心的平静。

拿出藏好的工具包到仪式性地将从伤害到治疗自己的一整套工具一字排开摆在面前到精准地选出此时的内心痛苦等级对应的是哪一种工具造成的疼痛指数,她对如何伤害自己的流程已烂熟于心。打开彩灯仿佛营造了一种幻梦般的氛围,助她沉入疼痛疗法的情境。治疗带来的改变是能以理性抑制伤害自己的欲望,当对内心痛苦的压抑和对自残欲望的渴求矛盾达到极限时她的缓解之举是蜷缩在泳池里,就像房中的水晶球,而她正是困于其间的人鱼。

人鱼和水的意象相伴而生。水的介质作为Lee逃离现实审视自我的一种超现实路径反复奏响。第一次是为了抑制婚礼当中自残的念头,人群散尽后,她一个人漂浮在泳池中,随之漂流的还有婚礼主题的偶人。凝视着纸偶,Lee的脸一半浮在水面上,另一半隐没在水底,超我被文化规训的价值判断指向对以婚姻为导向的爱情命题的期待,而在水面之下,道德规范的“正常”尺度之外,游弋着对欲望实现还未加探究的本我。水既是模拟子宫安全感的的混沌居所,又充当了进行自我告解的神殿。

认为被世界遗弃,难以找到自我认同感的Lee在得到雇主Grey聘用后,全身浸没在泡泡浴里,热水中漫溢着巨大的满足感。浴缸两边饰以热带鱼的造型,她对人鱼水晶球稍作打量,随即不假思索地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囚禁人鱼的玻璃被打碎,她自由了,而处于比喻关系中本体的Lee抛弃了过往的童话梦,开始了敞开自我的尝试。在对秘书日常工作对话的演练中,她久已失去的自信借由他人再度的认可而重建,甜蜜而憧憬的神情中吐出的“我们”则描绘着对未来共同体的想象。

镜头中第三次被一片蔚蓝充填是在Lee的生活“重回正轨”后。她一面麻木自己强行进入此前一直在消极抵抗的预设轨道,一面又迷失在水中如同被一池泪水浸没。当她与Grey之间正向的情感宣泄关系被单方面切断后,她又被推回了故事原点,虽然对自我的认识今非昔比,认识的通透堆叠在阻塞的出口前却是加倍的疼痛。人鱼得到爱的承诺即可化身成人,但Lee所有的雀跃与祈盼都被一朝归零了,比一切从未发生过更难以承受。失语的症状再度笼罩,不同于之前任何服从的游戏意义,厌食症从此显露端倪。

最后,她以变成泡沫消散的决心去对赌,她赌赢了。故事里人鱼的悲剧在不对等的关系开端就写就: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无从知晓。从男性臆想中化生的人鱼本就是异化残缺的对于女性圣女人格的幻想,她的爱与死都是以牺牲与付出谱写的自我感动,自始至终没有超越自我的边界,而非由双方建立的平等爱情。在这一次非典型的童话结局中,男主角循循善诱打破了人鱼的诅咒,用一颗真心换回了女主角行将消逝的灵魂。最后一次与水汽的亲密接触是新生的仪式。她如同一尊维纳斯圣像从水中升起,爱与欲,肉体的性感和心灵的完整集于一身,不再羞于展示过往的伤疤和女性的身体就像藏匿残缺鱼尾——她并非完人的证据。两人的关系也从表面上的主人与奴隶倒置为信徒与神女,他俯身在她脚下只是渴望被光辉照耀。这段关系从最初就具有复杂的双重性,支配与服从,施虐与受虐,到底是哪一方的固定权力角色,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周旋到神魂颠倒无从分辨了。

水中诞生的维纳斯是另一个更直白的隐喻。自从穿着紫色雨衣的Lee第一次踏入那处闭塞

而神秘的律所,墙上的这幅波提切利复制画就一直试图引起观者的注意,并在此后大量的背景中扮演幽微的伴奏。Aphrodite作为爱欲与美的女神是从被阉割进而被儿子篡夺的旧神Uranus的性器官中诞生的,精液洒入大海,女性气质最精髓的神格化就如此讽刺地从最暴戾的男性象征的堕落中脱胎而出。而形塑她的容器往往被描绘成贝壳,对女性性器官的指代显而易见。画面的故事正是石人一般闭锁自己内心欲求与痛苦的Lee被来自Grey的男性力量唤醒后重获女性意识和自我觉醒。当她抛弃了羞耻与罪恶的枷锁,唯有女性自觉才能赢得追求爱,追问自由的可能。

紫色是我隐秘的期待,绛红是兰花花蕊被你以冰冷金属侍弄浇灌:色彩意象背后的情欲华尔兹

色彩的运用是影片一大出色的叙事辅助手段。如果说Lee的主题是以纷繁的深深浅浅紫色暗示的个人成长,那么红色,绛红猩红深红就是Grey的内心戏主旋律。紫色是神秘、诱惑、性欲缠绕;红色则是危险、冲动、喷薄而出的欲念,但因为一层理性的压制显露出的是冰山下火焰的蔽闇。在他们不曾自省留意的角落,颜色就已经加入了独白的构成序列,成为故事中显要的一个环节。

Lee的阴郁在刚出院的镜头下就以紫色手提箱、及膝袜,蓝紫色毛衣的搭配予以强调。涉及紫色的场合更多地与性意味和女性气质交织在一起,而蓝色尤其是深蓝色无疑和忧郁的负面心情互相参照。姐姐的婚礼上她的蓝色裙装是茫茫粉色汪洋中的孤岛,喧哗的快乐徒增内心的焦虑。跟随Lee的行动,她房间的细节逐渐披露在眼前。整个室内被以夸张到漫溢的粉紫色系主题霸占着,随处可见褶边、贴画、亮片等少女元素十足的陈设风格,这也是一种对抗现实的逃离机制。一部分的她利用房间这个隔离外界的私人场域将自己留在虚构的童话世界中,另一部分的她却必须做好走出房间面对成人世界的准备。紫色的床头灯、紫色的圆珠笔在报纸招聘栏圈出深紫的标记,序曲响起。

面试的场景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靛紫色雨衣雨伞以及同色系的上衣和裙子造型出场了。她着装的色调和律所中碰撞的暗沉红绿色系形成了强烈对比,兜帽雨衣像是暗示着进入黑暗森林的小红帽,又像故事里的无知少女走入了蓝胡子预设的陷阱。

紫色的色彩叙事核心在兰花的意象中。被圆形的景观框供奉着,水雾浇灌紫色兰花的自动装置启动,构成了一幅神秘、性感而又女性意味十足的画面。乍一看与律师事务所应有的格调截然相反的兰花首次出现在面试的这场戏中,通过“考核”的瞬间浇灌系统被启动,栽培日志的第一行默默写上。第二天正视上班后,观众借Lee的窥伺看到了Grey是如何以精密而分工明确的金属器具浇灌兰花的,犹如获知了他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接下来兰花的意象更以大胆的明喻显示在两人关于羞涩与伤痛的交心谈话过后Lee的独白中:

I was feeling something growing in Mr. Grey, 我察觉到有一些难言的东西在Grey先生身上生长着,an intimate tendril creeping from one of his darker areas, 一从暧昧的藤蔓从他幽暗的心底蜿蜒蛇行而出,nursed on the feeling that he had discovered something about me.被他发掘的关于我的某个隐秘的事实培育滋养着。

随着独白渐进,画面转入对独处时侍弄兰花的Grey的镜头剪辑。独白与画面的互证是在试图建立兰花与二人关系的对应:他充满秘密的神秘过往形成了兰花汲取养分而成长的黑暗土壤,而他与Lee从自毁与暴力的倾向中相互救赎的经历是兰花得以不朽的支撑。而且,土壤上那张Lee难得开怀大笑的抓拍是Grey的“战利品”,清楚地指向她正是侍花者手中的兰花。如果说“被注射的花蕊”已是不太含蓄的性行为暗喻,在之后Lee的春梦中,性意味与女性象征就更加不必言明。

在她搭建的春梦剧场中,自己身处于Grey先生秘密花园的一朵兰花中心。缓缓盛开,绽开花心的兰花扮演着两人相拥时的背景,象征Lee的女性气质得以通过心意相通的感情而释放。值得玩味的时,由于彼时两人的关系尚未突破性的门扉,连带Lee的性幻想都具备严格的边界感。梦之剧场中由Lee操控的Grey给出的行动仅止步于拥抱与训诫,没有再跨越半步的表示。梦境场域回到了母题性质的兰化装置前,一片紫光将幻想推向高潮,最初规规矩矩的发髻变得凌乱,紫光下的红色上衣也被染上妖冶的色彩,Grey坐在后方,面容隐没于黑暗中看不真切,但他注视着面朝镜头的Lee灼灼的目光却仿佛是可感知的。梦中Lee的化身反复喊出代表权力不对等的秘书身份,现实中的她同步模拟着Grey命令式的话语,快感的实现与剧场的谢幕在频率不断上升的禁忌与规训的台词中“入戏”从而合而为一。

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兰花这个词语本身被提炼升华成为了Lee激发性欲的指令。如同之于一般男性而言的超短裙、黑丝袜等恋物癖引发的条件反射,在电影语言难得一见的女性凝视中,呈现给观众的恋物象征却显然经过女性视角的过滤,不再是直白的意象捕捉,而代之以复杂的转换、凝练、符号意味在其中。对Grey这样一位禁欲的精英律师的指代超越了诸如领带等的表征,转而以兰花这个核心信号唤醒禁欲之下呼之欲出的性张力。

紫色的兰花代表着Lee本人,这个一再闪现的线索除了有明显的女性性意味之外,更多的意旨在于象征Lee内心的成长:从唯唯诺诺到重拾自信,在性的意识维度被释放得以正视欲望本身,与Grey的关系从刻板的从属服从到相互试探,直到狩猎关系倒置,掌控主动权的她如同被他用金属器具精心侍弄的兰花一样,达成 了full bloom。同时着装色系的微妙变化以呼应兰花紫色系为主,不断契合着角色间张力的拉扯。Lee的穿着风格从毫无时尚品味,矫饰拘谨的毛衣开衫渐渐过渡到自知能展现身体曲线的丝质衬衫,对着装的把握对应了自我认同的逐步建立,而恰恰是那种粉蓝紫色最贴近兰花的精髓也衬得浅蓝色的眼睛近乎于紫。

反观围绕着Grey人设建立的色彩美学,禁欲中透露危险的红是他的主旋律。影片在正序叙事之前有一段塑造悬念的插叙,是对两人施虐游戏最和谐时光的掠影。从中传达给观者的视觉信息就包括Grey的律所超现实的装修风格。不仅没有一处满足大众期待的用宽敞明亮的办公风格体现律师专业性的预设,反而充斥着复古神秘,光怪陆离的气氛,具有一种地狱般的堕落色彩。四壁铺陈以各种密集花卉植物为主题的墙纸,繁复花纹的地毯和走廊上密密麻麻的异域风情装饰品都沉浸在一片红与绿交织的暗沉色彩中。不见堆积如山的文件系统与满满当当的电子设备,随处可见的绿植却营造了远离文明的自然气质。视觉效果给人带来的印象与一般意义上的律所背道而驰,充满了不言自明的情欲色彩。

这座堡垒中的宫殿所在,也就是Grey的办公室,需要通过一条颇具仪式感的走廊才能到达。走廊尽头半阖的厚重门扉如一封邀请函,在秘书意味深长的注视下砰然合上,拒绝了观众之窥伺对门内世界的参与。开头片段塑造的悬念就停在这里。即使没有入画,一位离群索居,幽闭内心的禁欲者形象也登时透过对意象的捕捉跃然纸上。

而在门内的世界,红色主宰着Grey竭力以理智压制的欲望之火。一身熨帖剪裁的深色西装包裹下,唯有领带这个可以略微施展个性支配的场地是阴暗的殷红色,甚至有时还可以用印花展现对高尔夫的偏爱。而在藏好前妻照片的一幕镜头给出的额外信息中,他拥有至少一打同样的暗红底领带。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红飞镖的侵略性气质分担了部分冲动的发泄,以飞镖的尖端代替手指进行拨号,显示的是无意识的施虐欲流露;红笔则是用于打字改错,施行对历任秘书隐秘的训诫。红色一以贯之地以小面积却及其醒目的点缀形式出现,比如招聘秘书的红白灯牌,办公室沙发背后带有金色太阳浮雕,通体红色的火柴盒,以及Grey独自在家运动时穿的大红色上衣,在大面积的深棕色调和金属元素装潢的环绕下,将欲望和理性天人交战的心理舞台搬到了无声的颜色剧场中。

与此相对,Lee家中的卧室作为她个人的空间乍一看与律所的风格天差地别。正如前文描述,她的房间被布置成一个童话式的乐园,到处是精致的装饰品和与之相匹配的粉紫色背景,符合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应具备的“女性特征”的定义。随着她逐渐建立自我认同,打开心门,打破了满是自我否定的,被教化、被形塑的“少女”躯壳,她才得以重构完整的自我:一个直视自身欲望的女人。同样紧闭心扉的Grey也用一扇童话意象十足的门封锁住了自己内心的“野兽”:那个真实的自我折射出的施虐狂倾向让他避之不及,他竭力避免使自己的兽性反噬自我。然而,自我是无法回避的,越以理性压制越容易陷入恶性循环,抑制原生能量的假装反而使他更接近童话传统中“动物新郎”的角色。当Grey以红笔代替皮鞭来实施对历任秘书的权力支配与性虐待时,他的无力与失控感也逐渐在扮演的落空中加深。

就像童话中以分离的兽性与人性的角色赋予具有哥特特征的男性角色以罪恶化的堕落和道德化的崇高的双重身份,影片中以门的意象隔开了被拘禁的自我和被建构的角色。18世纪兴起的哥特小说两大突出的典型特征就是神秘的带有异域气息的男主角与透露着邪恶气息的庄园或古堡作为故事发生的舞台,而在这里每一处要素都与哥特的定义相吻合。律所的走廊尽头,一扇沉重的格栅大门封住了办公室的内部空间,也是对Grey私人场域的严格看守,每一次门的开合呼应着他内心世界的开启或拒人于千里之外;Lee卧室的门也跟着她随手关闭的动作在特写中被展示,把手边是“请勿入内”的字样并装饰有彩虹贴纸。通过这样一种对比,他们所各自为社会展现的形象也由真实自我之外的那扇门所讲述了。一个文雅自律的男人和一个羞怯苍白的女人——所有的色彩与细节设计仿佛都是人物形象的无数个平行又嵌套的版本,又毋庸置疑地揭示了表象与真实之间的断裂。

海的女儿与俗世婚姻:灵魂伴侣是婚姻的必要前提吗

爱情必须通往婚姻吗,或者说婚姻一定是爱情的必然结果吗?父权制教育系统下成长起来的女性们似乎多多少少会成为一种浪漫叙事的牺牲品——被道德规训与文学传统所培育,对理想的爱情甚至是灵魂伴侣的命题充满幼稚幻想的女性,又难免迟早会面对父权社会中女性处于无权地位,而现实的婚姻通常不是爱情的等价交换物这样贫瘠的现实——然而浪漫的“故事”与残忍的“现实”,舞台上下的落差留给女性的选择不是从剧本中被删除,就是顺着剧本平滑地演下去。因此在以合理化文饰婚姻实质来接受命运的女性行为下,浪漫故事的传统被沿着代际延续。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即使海的女儿与俗世婚姻完全是光谱上互不相容的两个极点,人们却还是能在忍受现实中婚姻的同时对故事里的真空爱情寄予幻想。作为曾经扮演过沉迷童话幻想的少女角色的Lee,很难说她没有在脑海里构想过“真命天子”的形象,这种幻想的存在还可以通过春梦中那个画风童稚的秘密花园来获得确定。

然而像小说情节一样“进入”在她故事中的人物却并不是一位拜伦式的英雄,而是Peter,任何幻想都会拒之门外拒绝塑造的素材: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在他的身上缺失戏剧性的着墨,如果说Lee的故事是以童话的要素叙述的反传统文本,那么Peter的出现就显然极度不合时宜。但是一旦离开女主角的视角,他的登场却迎合了所有对世俗所谓“正确”与“积极”的期待:和昔日的老同学在婚礼上重逢,发展出一段爱情故事——尤其对于社会“正常”眼光审判的标尺来看,刚从疗养院中康复的Lee,和同样有着精神问题前史的Peter,在世人眼中都被划分为“残次品”的他们正好是以功利标准横梁后大致相当,因而可以共度余生的般配一对。这不由得令人设想,Peter在婚礼上的现身与搭讪并不是一种偶然。

穿插在秘书工作主线中的几次约会逐渐透露出了“偶遇”背后的精密安排:和Lee一样,Peter残留着一些神经质的反馈机制,与Lee不同的是,他的“不正常”之处反映在某种交流、沟通与理解的障碍,而不是封闭自我的受虐倾向。虽然拥有一段相似的人生和共同的成长经历,他们却毫无共同语言,甚至一切约会的进程可以说是浪漫化爱情样板的反面:在兼营洗衣服务的廉价餐厅共进晚餐,再按部就班地履行见父母、上床、求婚的步骤。通过直言不讳地将话题引入结婚生子的目的中去,不难看出“约会”是早被设计过剧本的傀儡戏,鹦鹉学舌的他是被精心教导过的,另一种权威的代理人。他的权威,也即他的父母,把“compatibility”视作凌驾其余,定义一段关系可行性的最重要特质,而不是平等的精神,共同的爱好等倾向于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条件。

最初亟需权威的认同的Lee眼中,Peter是摆在面前一份乏味而保守的礼物,是不想要但难以开口的“安全”。两个心意隔着墙的人就像过家家一样尽心竭力扮演者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应有的角色而不是真正处于恋爱之中。因此当Peter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将灵魂伴侣与婚姻的等式抛出来时,话语背后虚伪的中产以道德捍卫的微弱太平并不让人惊讶,而Lee脚尖不曾停下的焦虑动作无时不在强调她的不自在。道德意识也顺理成章伪装成了Lee合理化Peter地位的护盾,她在床头摆放着他的照片,在雇主面前定义他为自己的男朋友,以形式的肯定掩饰着心灵上强烈的抗拒与否定。带着焦虑的道德感甚至溢出到梦的无意识领域,让Peter成为春梦的主角——这种违背本我的情景很快被否定了,但否定的指令也要以拍倒相框的物理形式来文饰“背德感”,其中蕴藏的中产阶级属性特质溢于言表。

所谓Chick Flick的套路剧本写作中,到了临近第三幕的高潮时分,男女主总会通过“灵肉交融”与对方和解,皆大欢喜。但Peter与Lee的床戏中看不见惴惴不安的期待,脸红心跳的试谈等典型氛围,反而是一场尴尬的各取所需的表演。两人面对性事时非语言的无效交流仿佛在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异国语言对话,频道始终不能对上——Lee欲以昏暗的环境假装他人在身侧,Peter解读为女性的害羞;Lee把Peter的手引向自己的臀部希望得到强势的主导,得到的只是不能会意的失败沟通;毫无技巧,徒具发泄的性爱给女性带来的快感为零——女性的诉求是性情趣,但男性只能看到以满足情欲为目的的性行为。值得注意的是,短暂的性事结束后,Peter问出“I didn’t hurt you, did I?”,Lee给出的回应用当下的话语就叫做“你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男人的问句一来是假意关怀,二来是对自己能力的虚妄自信,女人的否认更是一语双关:既否决了象征男性雄风的尺寸,言外之意又落到此hurt非彼hurt。她渴望被“伤害”,不过是要在对的人手上,以正确的方式。

但当Lee执掌了自我不再需要依附于权威之后,她能果断而平静地对Peter说出那些在约会之初就该说出口的拒绝:I don’t want you. 他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动物,没有共同话题,没有任何心灵层面的交流,只是典型的功利性相亲婚姻路线,靠小镇中产熟人交际圈微妙地维持着。虽然“从婚礼上为真爱出走”又是另一重对chick flick俗套模板的摹仿与解构,但试着设想接受“安排”的平行时空中,Lee与Peter十之八九会变成他们父母的复刻,相顾无言相看两厌,甚至恶化出严重的心理疾病——父亲间歇性复发的酗酒问题和母亲强烈的控制欲是导致Lee家庭不睦的元凶,也是她精神问题的源头中很大的构成部分——徒劳地在死水微澜的平静生活表面捕捞零星的希望。

“故事”的最后,“女主角”在婚姻中得到了幸福,完成了童话的要素性圆满。婚姻内部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游戏与秘密也不妨碍他们在外界眼中保持着中产阶级完美的婚姻图景:英俊多金的精英律师丈夫与年轻美丽贤惠持家的妻子一同居住在郊外富人区草坪养护妥帖的独栋小楼中——犹如无数被固化成范式的“标配”。童话的要素必须囊括以婚姻为叙事收束点的结局,王子与公主从此在城堡中happily ever after,对应的现代影像制造则是一幅如上带有强烈阶级象征的中产画卷,映射着的正是真空环境中去除变量后无需为阶级、金钱、身份等现代性焦虑烦忧的“纯粹爱情”。然而童话作为中世纪的女性道德教化范本所不愿意去叙述的,婚姻内部真实的秘辛,也即作为城市核心家庭中失去工作的主妇,所要承受的多重负荷与剥削,在影片中也由Lee神秘的一瞥点到为止。

作为观众,这种叙事之外的批判显然是多余的,但必须纳入反思体系的是在对浪漫爱情故事投入幻想的同时警惕现实婚姻的画外音:女孩,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个爱情故事,难道这还不够吗?

对弈与协奏:自由之爱的前提在自我的边界之外

紫色笔迹圈起招聘广告之前,Lee Holloway与Edward Grey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所有浪漫故事的核心一样,机缘巧合的戏剧契机总会把两条平行线推进交错的命运版图,让陌生的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爱,甚至彼此救赎。但一切也正如面试中的第一印象,Grey形容Lee为“closed up tight, like a wall”,像一堵墙一样竖起坚实的壁垒使人无从窥见她的内心,心灵的防御工事是如此坚劳以至于或许从未享受过真正放松的时刻。Grey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形容Lee的话就像在描述自己,一个万分熟悉却又深恶痛绝的邪恶镜像。

在命运的轨迹交汇之前,他们分享的共同领域就是封闭的内心。不同之处在于Grey表现出深切的自厌,而Lee则是极度自卑;为了缓解情绪的滋长他们又都展现出不同程度的强迫症症状,Grey痴迷于事物的规整和有条不紊,Lee即使在自残的行动中也时时刻刻遵循着一套严格的摆放序列来进行。自厌的源头是对自己的性癖产生了巨大的道德审视焦虑感,而自卑则根植于低自我认同的人格,是无权者渴望权威的鞭策与教导。当他们各自碎裂的齿轮不自觉地被吸引而耦合,主与从的角色界限逐渐模糊,权力究竟掌握在何人手中更像纸牌魔术一样难测。暗中写就的童话剧本表面上是低俗的情色小说,内里却是无比纯情的爱情喜剧,情欲与施虐的游戏之下掩盖的本质是双向的心理治疗,唯有正视镜中的自我,才能跨过自我的边界拥有爱人的能力与被爱的自由。

这个爱情故事的开始设置在心理戏剧感十足的面试情景中。一场瓢泼大雨把还在踌躇的Lee赶进了Grey的律所。不但律所的外观弥漫着生人勿仅的森严不详感,内里更堪称一片狼藉:散落满地的文件,翻倒的家具就好像刚被一群暴徒劫掠过境,无措中遥望的半开门扉有如爱丽丝跟随白兔的冲动一般诱人。与此相对Lee小红帽般的紫色雨衣又给这个童话式的开端染上了羊入虎口的似曾相识感。根据后文的暗示可以得知造成当前局面的原因是又一位秘书被无情解雇了,因此才会有那个哭着冲出门去的女子,也因此Grey才会找出前妻的照片细细凝视——他的历任秘书被拍下的照片都是战利品——每一段破裂都让他的自厌加深一份,他认为是自己“不正常”的变态欲望蚕食了本可能正常延续的婚姻和雇佣关系。而Lee毫无预警的闯入让他来不及戴好人前的无瑕面具,只能慌忙整理仪容和表情以作应对。抽屉内镜子的细节指出他对于个人形象的苛刻,以及对私人空间,无论是物理意义还是心理意义上,细致到分毫的捍卫。

面试的心理交锋由Lee的不安试探启动倒计时,标志着她工作能力的打字成绩单业已被打湿揉皱,毫无半点正经求职应有的样子。但Grey似乎对成绩根本不在意,他开门见山抛出的一串问题,看似思维跳跃与应聘者所需的工作素质无甚关联,随着问题由表及里观众瞬间能了然在这份工作中雇主“考核”的要素究竟是什么。Grey对于审核的问题早已熟谂于心,它们由以下顺序组成:

“你是否怀孕了?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住在公寓还是大房子?你结婚了吗?”

Lee回答她是未婚状态时,藏在办公桌后的按钮就被按下,背后的兰花饲养装置随之启动。水雾弥漫,象征意义一下子压倒了叙事的现实性:Grey对秘书真正的聘用标准是未婚无子的单身女性,而不是多么出色的业务能力。因为他难以抵制对秘书进行隐秘精神性虐的欲望,虽然对所有前任秘书他不会做出越界的能被定义为“性骚扰”的举止,但仍然用一条道德底线界定着秘书的标准。此后关于得奖的问题其实和面试根本没有关系,仅仅充作形式上的点缀。

泡咖啡自然是秘书的必备技能之一,在Lee还对这个指令反应不及时,Grey那好整以暇用飞镖尖拨电话的动作隐约透露了他的施虐倾向。秘书转身离开后,律师滴水不漏的优雅面具瞬间崩塌,露出底下隐忍许久的挣扎。将桌上红笔悉数扫入垃圾桶乍看突兀,联系下文可知是想要断绝“虐待”秘书的恶性循环:Grey折磨秘书们的其中一招绝技就是以红色彩笔圈出她们打字的错误并当面训诫。当Lee狼狈地换完水桶回来,完全没有避嫌之意地擦着自己湿透的丝质上衣,Grey却敏感地避开视线,甚至干脆在沙发上躺下。他再三询问Lee是否想要这份工作,一是出于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却来追求秘书这样死气沉沉的工作感到讶异,二是他的心魔与良知在交战,道德感驱逐者聘用这个女孩的渴望,遂以“over-qualified”的褒奖劝退对方。

但Lee并非“正常人”,不按常理出牌的她给出的回答是“I want to be bored”。秘书这份工作非但是bored,更可以说dull,常人或许无法理解,但这才是吸引Lee的关键。世上有那么多职业技能可供学习,为何她偏偏选了打字还刚好擅长此道?影片的年代是和现实平行的千禧年初,彼时电脑已经逐渐普及的背景下打字机虽尚未完全没落,可也已处于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古董之列。对于缺乏精神依托,经常性陷入情绪危机的Lee,比起久病初愈的世界更怀念疗养院的按部就班生活,打字机带来的机械敲打感和无需动脑但要求全神贯注的体验带来的超脱是至高无上的一种疗愈,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在十指翻飞的同时会出现无意识舔舌头的出神动作。

与此不谋而合的是,Grey的工作理念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Luddite式坚持,在他的律所只限使用打字机而非电脑。美学角度上电脑带来的工业科技感的确与律所繁复的复古装潢两相矛盾,另外,既然故事意欲铺张现代语境下的哥特氛围,毫无疑问电脑作为新式科技产品的存在就是对律所内旧日“光晕”的扼杀。打字机的老式机械运作使得纸上的字迹有温度和力度的个人化印记,而不仅是冷冰冰的量子化数据印刷,为下文围绕纠错与订正的一系列缠绵交战按下了伏笔。

正式成为秘书的Lee在“正常”的办公室关系中度过了一段时日。作为雇主的Grey在此期间表现出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老板形象,循循善诱地帮助Lee进入秘书角色, 严苛却不乏亲切。乐曲中浮现的第一个不和谐音来自Grey的paralegal,她没有正面回答Lee关于她职务的疑问,而是回以意味深长的一瞥,这就势必在观众心中激起涟漪:律所中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考虑到那打量的一瞥暗含的兴味,或多或少涉及到性的纠葛。Paralegal落下的眼影盘被Lee用及其拙劣生疏的手法拿来给自己上妆,她对外表的形象开始在意起来。从这一刻起,素面朝天的时代宣告终结,随时间线往后的每一个镜头特写呈现出的是越来越精致的妆容和性感的穿着,这份工作给了Lee认同感,也唤醒了她经年封藏的女性意识。

Lee对美的“发现”也许动机不仅是悦己,也是悦人。以明显的示好姿态,她为Grey端茶送水,还准备了甜甜圈送给他,却在门内窥伺到了Grey潜心侍弄兰花的一幕——这是外人从未踏入的领域——望着金属注射器以性暗示十足的意象注射入兰花的花蕊,她的脸上显出好奇混合向往的神情。这一场戏里,Lee与Grey的紫色衬衣沐浴在紫色兰花投下的光圈下,一幅设计感十足的构图。蠢蠢欲动的藤蔓触须再也抵挡不了空气的芬芳破土而出,Grey的施虐游戏登场了,这场游戏里只有一个规则:愿者上钩。

真正意义上的猎捕之前,心理战是Grey惯用的老招数。他借口让Lee去翻找一份丢失的文件,只是为了欣赏她服从命令在垃圾箱中落得满身脏污的受难姿态。玻璃窗后窥视的双眼写满了难言之欲,这份欲望却不能纾解,只能通过仰卧起坐的运动来压制。恐怕历任秘书都负气辞职的原因多半是受不了Grey阴晴不定的对待,Grey从对秘书们的精神施虐中汲取快感却像觊觎着葡萄的狐狸,近在咫尺的诱惑被道德的樊篱高高架起,触不可及。他只对秘书们“下手”,同为女性的paralegal倒是和他保持着知根知底的单纯工作往来关系,可见秘书象征的身份禁忌也在他的情欲王国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Lee递上得之不易的文件,换来的是Grey故意冷落的不以为意。他接着给出了一系列为难人的指令:给咖啡加糖,复印六份文件,换捕鼠器的饵,为的就是观赏秘书方寸大乱的焦灼。以老鼠的狡猾为托词指定各种刁钻的角落让秘书去放置,借机观看她的身体为够到那些角落所展示出的“风景”。手忙脚乱的她不顾仪态在地上爬,流露出了宠物般的温顺一面,旁人看来屈辱性的,不体面的动作老板眼中正是对他的服从与首肯。Lee发现礼物被丢弃,而那就是Grey预备好让她看到的。他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讲出让听者内心受创的话,又不经意地表示对他人的好意不屑一顾,这些都是初级心理战阶段他谙熟于心的手段。

捕鼠器在影片庞大精密的隐喻系统中处于这个单元的核心地带。金属制成的,机关精密的捕鼠器,以门户大开的许诺和饵食的哄诱请君入瓮,而老鼠循着食物的香味,盲目地走进了甜蜜的陷阱转身变成囚徒。金属、捆覆与囚禁天然就是引人联想到性虐的元素,就像当前两人的游戏中,Lee是那只晕头转向的小老鼠,而Grey是等着关上笼门的捕鼠人,他设下的绊子不论香甜或苦痛都是最终指向笼中央的地标。对比秘书设置捕鼠器时的不得门道,同样的器具到了Grey手中被精确而优雅的动作轻松摆弄妥帖。他是放饵的人,也是游戏中采取主动的上位者,这一幕中角色分明。

然而窥伺者的权力视角又悄然置换了,Lee早先看到了侍弄兰花的情景,等同于获悉了组成Grey谜题的其中一块拼图,现在换作她的秘密不设防地曝光在他的凝视之下:裙子掀起连带着大腿上一排胶布,任谁看了都能隐约猜到背后的缘由。自残的痕迹对正在以注视消费对方身体的Grey意味着一种对她封闭自我的解答现身了。慌乱充斥在秘密被撞破之后旋即而来的对视中,如同被炫目的车灯迎头一击的小鹿,戏剧性的慢镜头中捕鼠器从手中掉落,她心内紧闭的防线也陡然撕开一个豁口,慌乱的情绪本身又成了另一种被注目欣赏的存在。逃离办公室的Lee依然能感受到那道紧紧粘连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前妻突击的功能性有两重,一是一语道出老板与秘书关系中Lee的角色性质:submissive,二是暗示Grey之前的亲密关系破裂的原因,从她咄咄逼人的态度中可见她与Grey是如出一辙的S性格,两个互不退让的S必然要在婚姻中消磨殆尽所有的感情基础。刚受挫的Lee被这激发出了从未有过的主动姿态,在电话业务里不再连声唯唯,吼回去并挂断了电话,在眼神中暗自品味着片刻的胜利。

始终逃避对离婚后settlement正面摊牌的Grey终于触及了前妻积蓄日久怒气的临界值。值得一提的的是,明知道Grey拿秘书挡箭牌躲在门后,前妻并没有选择争吵等暴力手段进行直接冲突,而是将Grey的象征物——他挂在进门处衣架上的风衣——扔在地上踩踏以完成补偿性的报复仪式。暴力的直接对象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象征意义的替代品,这是父权社会中“无权”的女性在面对暴力冲动时渊源深厚的一种做法。

在Grey前妻气场面前的溃败以及与扬言要离家出走的父亲交涉失败,一连串的情绪打击让Lee的心理建设全线崩溃,找到工作以后自残的念头第一次浮上水面。Lee严重的心理问题很大程度上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父亲长期的酗酒问题必然导致他在Lee的童年中既是间歇性缺席的父亲角色,也是不时需要担忧的暴力隐患,这也是为什么母亲的控制欲如此之强,她过度承担了父亲丢弃的职责,从而变成了一个保护欲过剩的家长制声音,在Lee渴望蜕变成完整的成人角色途中还将她一次次按进小女孩的壳子里。上班的中途就在律所外泊车等候就是明证,是母亲担心未完全痊愈的女儿作出过激举动,也是她需要确信女儿对她有所依赖并以此来明确自己母亲角色的认同感。大女儿已经结婚离开了她羽翼的荫蔽,巢中只剩一只受伤的幼鸟,不难理解母亲的保护欲为何如此炽烈。

摆弄自残工具包时,她双目前视,目中无神。熟练的操作造就了这样的模式,也是以抽离自我来避免超我道德审视下“耻感”的滋长。然而确乎有一道目光在审视她,Grey透过窥视彻底解开了Lee的谜题。在Lee的视角,回头时那道缠绵的目光已无影无踪,使她无力断言那是来自老板亦或是自己的心魔。她对缺失父亲角色的渴望让拥有雇主权威的Grey自动填补进了这格空缺,他的规训,他的命令,他偶尔的温柔都满足了对假想父亲的代入。这样的情感投射令权力本就不对等的关系愈加“畸形”,换作别人只会感到煎熬的工作,在Lee身上却正好提供给她情感的支撑和认同感的来源。

Grey意外闯入Lee的私人生活所看见的景象让他的蛰伏的欲念暴露在天光之下。喝了酒卸下防备的Lee在男友身边与在他身边的模样截然不同,对占有欲的觉醒写在他震惊之下放大的瞳孔中:他无法相信Lee会与别的男性处于亲密关系中,更无法接受这个男性是自己之外的他人。但此时的他对秘书在心中的分量仍然是占有大过爱情,在扬长而去之前,他确认了副驾座位前置物区中红笔的存在。这存在是一种提醒:是时候让游戏加码升级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Lee就被劈头盖脸的训斥搞得不知所措:之前Grey从未对她的拼写要求如此严苛。醒目的三个红圈标注出打印的错误,重打的信件又被作废,猛然摔上的门也是她被“拒之门外”的双关表达。言语和笔迹的训斥就像鲜红的鞭痕打在Lee的身上,她犯了低级错误,令信任她的雇主失望了,而她宁愿接受惩罚也不愿他降低对自己的期望。Lee是以何种态度来请罪呢?以浪漫旖旎至极的一种方式,她献祭出自己裙子的一角作为割地献忠的标志,并留言道:“A piece of me. A small sacrifice. To E·Edward·Grey”,这封信最终没有送出,只是以高度概括性的“献祭”来满足自我,而残破的裙子无意间又成为了下一轮游戏的砝码。

再三纠错后呈上的信件与秘书在重大焦虑下楚楚可怜的模样本可令Grey今日的虐待点到为止,然而Lee转身离去时暴露在他视线内的残缺裙摆显然激起了他崭新的“恶意”。一声书本合上的脆响后,Grey以他特有的低沉魅惑又不容拒绝的嗓音缓缓逐个道出那些伤人至深的,不符合完美秘书形象的“反面行为”观察:Lee那一系列神经质的小动作,包括用脚敲地、玩头发、吸鼻子、舔舌头。她无意识的脆弱竟不知何时都被他收入眼底,仿佛伺机而动的猎人观察着猎物的致命缺陷。他早已收集整理了Lee的方方面面,由他一股脑地罗列出来,倒是像腹稿演练了多时。而这些“disgusting”的行为恐怕在他眼中远非难以忍受,而是暗自受用,它们使Lee更像他的sweet submissive subject. 这顿训斥意不在行为本身,而是一种变相的服从测试,看看Lee为了他能克制自我几分。被痛斥后的Lee果真没有沉湎于低落的情绪,转而在厨房激情练起了她的告解,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她承诺会作出改变,“For you”——是效忠也是尚未显形的倾慕。可惜的是准备好的话语又被门内言辞激烈的电话扼杀在了喉咙中,堆叠的烦躁之下回到秘书接待处的Lee小动作反而加剧了。

第二天,Grey却故意放走了捕鼠器里的老鼠。作为对Lee的指代,一只重获自由的小老鼠暗示着她也将随后告别那些言语组成的栅栏,有型的囚笼消失了,隐形的牵绳却始终在Grey手中操纵。而Lee也为她的全盘“改造计划”做好了万全准备:提前防止吸鼻子的鼻吸器、精致的珍珠发网、衬托眼睛颜色和身材的紫罗兰色衬衣。她很“听话”,这般妥帖的安排自然令Grey心满意足。SM关系中的心理游戏其实颇似人与宠物相处的模式,惩戒与奖赏张弛有度的节奏能换来宠物对主人无条件的信任与服从。经历过之前沉重的训斥后,走进图书室的Lee弓着背攥着手,对老板的奇怪指令不明就里。等着她的却是一场有预谋的“电话训练”,其目的在于用温柔的引导帮助她建立自信。

谆谆告诫虽然语气无比温柔,内里的命令意味却不能更分明。他要让Lee认识到她是个“big girl”,因为现在的她无外乎是一个困在成人身躯里的孩童:凡事没有主见,需要权威认同; 生活很大程度上依赖着父母的照顾(与父母同住、母亲接送上下班);难以抗拒种种孩子气的举止。而只有当她把控了自我,不再遇事就躲进壳里,方可能与他在游戏中平起平坐。

沙发上的对谈是两人首次超过等级分明的上下级关系的交流。Grey摆出了心理治疗的架势欲帮助Lee解开心结,这远远超过了上位者的职责范围,让人透过他的外壳看到无限柔情。谈心由审若干审问性质的问题开始,让她回想起面试当天的情景,问到亲密关系时话题却直转向性的领域,Lee只能像人们习惯的那样,用笑来掩饰闻性色变的尴尬。那双平素掠食者似的眼睛里只有坦率和包容,他说:“Are you shy? I’m shy”,这句话也是第一次Grey停止扮演施虐的老板形象吐露出最接近真相的告白。闻言后,Lee却不假思索地将身为律师的职业素养与shy的反面划上等号。每个人在社会道德的审视下都需要戴好自己完美无瑕的面具, 精英律师不能流露出害羞与脆弱,秘书也不被期待表现出不专业的小动作,遑论那些特殊的性癖,是绝不能见诸光天化日的存在。 正因如此,Grey克服了他的羞涩,“为了把事做好”,也即为了迎合一种对虚构的理想正确性的期待。 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样作为“异类”,他比Lee更擅长在人群中隐藏起自己,那条狐狸先生礼服之下若隐若现的大尾巴只在日幕后的斜长阴影里露面,但生疏得多的Lee却经常忍不住一惊一乍地支棱起兔子耳朵。

分享了秘密而结成的契约将他们绑在了一处,仿佛古老神秘的组织向Lee以密文寄出了邀请函。他与她不再是雇主与员工,而是导师与学生,双向的情愫更已悄悄埋下了种子。他逼问Lee自残的问题,并完全理解她的行为机制。看似在权力的天平两端,其实他们两人处理痛苦的模式都是将心理创伤诉诸生理发泄,只不过女性容易成为有自残倾向的受虐者,男性则更可能转变为输出暴力的施虐者。对痛苦的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表明Grey对自我分析的自省流程习以为常,而Lee仍处于茫然无措的初级阶段。Grey给出的命令包括永远不再自残、下班自己回家、学会放松,坚定的口吻在轻柔的声线中全无攻击性,反而满溢着对Lee的关心与爱意。而Lee给出的答复“No,sir”既是服从也是承诺。一杯馥郁的热巧克力是对她的奖赏,一张照片把她难能的开怀大笑永久定格下来,这也是Grey对历任秘书获取战利品的途径。如同Lee剪下的裙子一角代表她本人的献祭,秘书的照片是Grey对曾经“占有”过她们的证据。从今往后,他们都跨过彼此那扇象征着社会角色的门扉,获得了认识门后那个有血有肉真实个体的许可。

内心的世界推开了一道门缝,也就预示着游戏的再度升级。这次打错字的训斥话语不再通过高高在上的老板冰冷的声音传出,而是类情人般的耳鬓厮磨。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周旋之中,Grey的声音也通过蛊惑与操纵的心理暗示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尤其是耳语般的气声,加之低沉魅惑的声线,让囚徒不自觉间就为之沦陷,步入罗网。Grey佯装的愤怒在听到Lee忍不住吸鼻子的声音时立刻败下阵来,像前文所述,“令人恶心”的小动作暴露了她孩子气的脆弱,这种脆弱就像致命的诱惑,吸引着Grey的欲念去虐待、去摧毁与享用。他手扶着门框,似乎再无力支撑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屈服于诱惑和听从于道德的两股绳撕扯着他仅剩不多的理智。与此同时,Lee慢慢转头望向走廊的方向,期待、无辜与委屈一齐在那个眼神中上演。Grey放弃了挣扎,内心的野兽苏醒,镜头以他的视角捕捉了凝视之下被叫去办公室时Lee的反应,像无邪的小鹿,像准备好牺牲的信徒。

就像初次走进这个办公室的场景被奇异地复刻,Lee战战兢兢地举着一页纸,走进这座异教徒的神殿深处。对称构图中大门被Grey闭上,正如影片中许多次对门这个意象的运用,具有更深层次的含义,此处无疑是在勾起观众的好奇,预示着禁忌的戏码要在门内的世界发生。

这场Spank戏是两人首度突破心理游戏的边界触及到肉体接触,这样的“越界”之后,他们也再无回到纯粹雇佣关系的可能。全然迷惑的Lee依然选择服从,单纯被声音指令支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一边读着信一边承受落在臀部的巴掌是典型的SM式惩戒,通过肉体的疼痛与心灵的羞耻感让受虐方对犯错的认知放大化从而对施虐方的命令更好地履行。Lee回头确认Grey意图的那一刻完成了从震惊到了然的转变,那个男人冰山面具之下的裂隙正因为她而逐渐变深,岩浆似的血液在地表下奔涌着。她的反应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隐隐期待,到读完信时变成了满满的欣喜,第二轮朗读中随着加快加重的力道她的快乐也在享受与沉迷的喘息,甚至尾声时漏出的呻吟中掩藏不住。而Grey则始终带着颤抖在试图克制,表面波澜不惊,声线却在气声不断加强中投射出失控边缘的处境。结束时两人以近似的频率喘息着,轻擦过的手,嘴唇拂过肩膀,没有半点直白的情欲刻画却令无声胜似有声。完成了一场与性行为无关却又无处不关性的高潮,片刻分享的秘境转瞬又疏离。

Grey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打发Lee去重打一份,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假装的漠视与冷静只会让人更欲罢不能。紧闭的门又由Lee合上,完成了仪式结束的象征。走出办公室的她姿势依旧僵直,却不是出于惶惶不安,而是在对刚才门内之事的回味中出神。同来时一样的构图头尾对应,把这个标志性的转折事件限定在了“门内”的范围,“门”也相当于“角色”与“真实”之间有形的边界。

来到卫生间检查臀部伤痕的Lee没有遭遇“性骚扰”之后的惊恐与厌恶,她抚摸着那一片紫痕,露出别样的满足。终于,她在“疼痛-治愈”的心理疗愈机制中看到了自残之外的另一种表达。在这种表达中,为心灵的伤口寻觅具象化的疼痛不再是孤独的,而是爱意的回馈途径之一。Grey帮她打开了心理与生理上认识自我的“感知之眼”,导师与上司的身份叠加又构成了数倍权力悬殊的身份禁忌。角色扮演本就是SM关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通过道具和话语等人为的虚拟想像建构现实之上身份与权力,Lee与Grey现在就处于边界开始模糊的多重角色的漩涡中心。

果然“无事发生”的默契被维持得天衣无缝。Lee打好新的信呈上时,就像等待主人肯定的小动物一般,Grey照旧眼皮都没有抬起将她视为空气。可是Lee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对他的喜怒无常表现出困惑不安,恍然大悟的后见逐渐在她脸上成形——她已然顿悟了游戏规则:Grey扮演的是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鱼勾,棍棒与蜜糖混合的鱼饵如同伤痛的生成与愈合,而她则要顺应其意做好乖顺又游离的那尾鱼。之后在复印室,Grey出其不意地“突击”式夸奖只是淡淡的一句,却让Lee喜不自胜,止不住的笑意已经说明她落入了爱情的圈套。

当晚回到家,她洗碗时目视前方,出口的那句话必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以郑重承诺的分量感刻下一个成长蜕变的记号:“The lock can come off the cabinet now.” 橱柜上的锁就是为了避免Lee碰触到刀具产生自残念头而设的,放锁与橱柜以自由,言语之下是彻底摆脱自残的阴影,放自己以自由。母亲那双想拥抱却不敢触碰的手,就是为这一刻等了太久的超然喜悦。承载了太多旧日伤痕的工具包也随即被抛弃,不是丢在家门口垃圾桶这种可以随时反悔的地点,而是再无可能收回的河道水底。落日下两个包徐徐沉入水中,Lee转身潇洒离去没有半点眷恋,镜头中她的背影和开头那个拘束胆怯的女孩判若两人。断送过去的自我就像流水奔逝,她不会再回头了。

更巧妙的一处细节是,从这一日起Lee不再戴发网,说明那些稚气的小动作也随着心灵上的改头换面一同弃置了。时间线上的场景回到了开头的倒叙,两人在工作中和谐地享用着游戏的间奏,spank也有规律地进行着,但仍没有越过陈在灵与肉之前最后的那条线。这场戏配的插曲是Leonard Cohen的《I’m your man》,伴随着你来我往的游戏片段快剪,唱道:

“If you want a lover, 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And If you want another kind of love, I’ll wear a mask for you.”

歌词、旋律与剧情的配合简直妙到毫巅。Cohen极富魅力的低音缓缓道出一种完全敞开自我的爱情宣言。而歌词中直白的角色扮演意味又正好与当下场景的主旨相符:Grey将Lee扮作叼着胡萝卜套着马鞍的小马,让她爬行着送信,像照料宠物一样伸出手掌给她喂食,又带她当面去向spank事件中打错字那封信的收件人Mr.Garvey道歉,“巧合”的是,Mr.Garvey从事的是涉及动物圈养的行业,不禁让人联想Grey部分特殊道具的来源是否就是这位客户。带秘书当面道歉这种纯属多余的行为其实也是情趣的一部分,仿佛为了用羞耻感来修正自家孩子或宠物的错误一样,主人、上司、导师、家长的角色多位一体。

既然主从关系被心照不宣地确认,Grey也就不再有所顾忌。除了真正的性行为,两人简直把SM的方方面面履行了个遍,甚至包括限制Lee的食谱。她那种眼睫乱颤,语速加快的情态完全是深陷爱情的人才有的模样,当Grey的声音从电波中传输到耳畔,她早就一脸意乱情迷。虽然对食物的定量近乎非人,他却放开了对冰淇淋的设限,与棍棒蜜糖的思路别无二致,但女性节食的身材焦虑文化背后隐含的社会规训与男性审视依然值得深思。家人看着Lee盘中寥寥无几的食物像在看“不正常”的怪胎,她却兀自怡然自得地叉起一颗豌豆。

秘书的办公场所被移到了律师的办公桌之前,让这种私人所有物的标签更加突出。在接下来的镜头中走廊上的装饰也发生了变化:原本陈列在走廊两侧装饰架之上的绿植都被镜框装裱起来的错字信件替换掉了。原本象征两人训诫的私密“废稿”在公开领域被展览,视线的消费增长的是Lee内心的耻感,如同全身赤裸暴露在他人的凝视中,并且这也是Grey对她的“占有宣言”。

Lee拿起涂改液那一瞬的犹豫与眼神中的狡黠表明现在她试图要主动在游戏中加码,明知有错却故意不改,以刺激Grey的施虐欲,她已对温和的现状感到不满,期望“鞭子”能更暴烈地打在自己身上。无暇他顾的Grey直接无视了她的暗示,更没有注意到她盯着兰花装饰的笔筒里满满十支红笔欲求不满的眼神,哪怕是舔信封这种诱惑十足的动作也不能让他抛下工作。一句“Overwhelmed”并不是真的在说工作繁忙,而是指Lee频繁的主动出击填满了他整个感官。她悻悻离去,不忘在走廊尽头大声宣布自己要回家,期待Grey的挽留;走廊另一端,Grey并不平静,他既纠结又苦恼,却只能憋出一声委婉的拒绝,话说出口之后立马皱眉咬牙懊恼不已。两人你来我往的心理拉锯都是在争夺主动权,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恋人未满状态让所有暗流涌动的“过招”归为情色框架下的纯情。

关于两人之间行为的界限,实际上早就在性骚扰的边缘徘徊,spank之后的肉体接触则完全身体力行地定义了性骚扰。又因为两人的关系建立在consensual的基础上,自然无从谈起骚扰二字。泳池边的聚会让Lee有了机会从旁人的视角中看到老板与秘书的关系有多容易多普遍被权力与色欲腐化,也侧面证明她从没将Grey对待她的方式向性骚扰的方向联想过,甚至满脸骄傲地夸耀他在为性骚扰受害者辩诉。

为了催化他们关系的质变,Lee那离家出走的酒鬼父亲突然住院的事件应运而生。刚挣脱自残阴影“初愈”的她又一次面临精神防线如履薄冰的状况,而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向Grey求助。之前Grey在洗衣店不小心撞见过Lee约会的片段,但两人并没有在工作以外的私人生活中真正打过照面。Lee直接上门的行为无异于未经准许闯入了SM关系之外的领域,打破了角色经营的原则。玻璃门内Grey正在健身,运动是抑制性欲与冲动的手段——即使在家中他依然如此自律——意料之外的访客让他乱了阵脚。急需慰藉的Lee在见到Grey的当时本应倾泻而出的悲伤与无助却在意识到两人无法定性的关系瞬间倒流了回去。她恐惧于在Grey面前袒露出最赤裸的自己,又畏惧于他会将越界的自己彻底推回原点。故而支吾半天,话语在need与want之间游移,最终只能以工作上的话题搪塞过去。

她的眼神分明背叛了言语说出了求而不得的渴求,Grey怎会看不懂她的诉求?正如影片前文陈述了两人分享的“shy”,是它横陈在互通心意的爱人之前,让人被身份、阶级、性别等被社会形塑的想象围困起来。在毫无准备的突袭面前,他的防御工事要比她顽固得多。水滴方能石穿,一堵修筑了多年的堤坝却很难因窄小的裂缝崩塌于洪流之下。

“越界”的代价自然是原本就“shy”的触须缩回了壳的更深处。Grey让Lee回到原先的位置办公,也给他们共舞的乐章划上了休止符。Lee在受虐的角色之外对他有更多的需求,而他不是害怕给予,而是忧惧她的要求会唤醒自己心中沉睡的野兽,在界限分明的权力牵引控制之外,当S与M之间的琴弦崩断,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出什么,会变成什么。任何超出他掌控范围的可能性都令他心忧不已。大雨之下的律所像一座孤岛,仿佛指针拨回了两人初遇时的陌生。游戏的休止以象征性的符号呈现为Grey丢弃了所有红笔(剩下一支),而Lee冒着雨倾倒了所有修正液,但双方都明白以改错为由施行惩罚的情趣结束了。Grey只把Lee当做“regular old setretary”对待,除了单纯的工作关系之外,他像关停了情欲机制的机器人,任Lee如何挑逗也坐怀不乱。

但中止毕竟是他单方面的决定,并不能阻止Lee以言语和行动反复试探他的意愿。于是她以希绪弗斯般的精神不懈地登攀:刻意的调情与挑衅、趁其不备摆上桌面自己的性感写真与玫瑰花束都是堂而皇之的示爱,那块顽石依旧不为所动。百般无奈之下Lee甚至试图用梳子击打臀部来模仿spank造成的快感,却事与愿违——spank只是承载性虐的载体,关键仍在于施虐方是谁——她只能采取一些必要手段让那个目前被压制住的Grey本我现身,既然是他作为导师引领自己进入了迷宫之中,她也要以学有所成的招数回敬给代达罗斯本人。

雨后草坪中爬行的蚯蚓引起了Lee的注意,它蜿蜒的姿态使人想起Grey心底盘旋缠绕的欲望藤蔓,而它的存在有必定让患有强迫症的他洁癖发作。怀着一丝报复的恶意,Lee盘算着,志得意满地将蚯蚓夹在信笺之中。信封上早书写了由她致以Grey的信息作为一种明目张胆的示威:这不是信,而是战书。准备“恶作剧”的时候,她知道Grey是假借去盥洗室的机会在墙边偷窥她,因此装信封的一连串动作中性暗示意味浓度也逐步上升,Grey见了只得再回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他的屈服只是时间问题。

和Peter的性爱让Lee经历了一回全球女性每天每夜都在共命运的假装高潮。为了寻求补偿性的快感,她只能穿着紫色衬衣,以一株兰花与紫光床头灯模拟春梦中的氛围让自己沉溺在幻境中。那厢拆开信的Grey古井无波的面具上颤动的嘴唇划破了平静,已经干瘪的蚯蚓尸体附在纸上像一道扭曲的褐痕,它细长纤弱的身体似乎在公然嘲讽他男性器官的尺寸与能力。被戳到痛处的Grey只能重复旧习惯,借兰花花架以疯狂的运动来平复自己。另一边Lee听到办公室中传来的动静瞬时明白自己的计划奏效了。Grey再也不能按捺自己,是时候让游戏复活了,而他显然留着一手——此前决心与Lee一键暂停时扔掉的红笔,有一只幸免于难,就像提醒着这关系早晚会死灰复燃——办公桌右侧的抽屉里,红笔安然躺在一个叶片型金色容器中,像一道红色的窄缝。这个图像明明白白地是在比喻女性生殖器,更有力的证据是,他把蚯蚓尸体放在律所的信函上,用红笔反反复复圈了好几次,因为蚯蚓作为宣战的信号本身是一个不可容忍的错误,其组成的符号又一次构成了对女性的象征。另有一处可能与此相关的符号是Lee秘书办公桌背后的雕花墙面,红色玻璃与金属框组成的形状也有暗喻女性的相似度。

完成了这些仪式感的行为也无法让他“泄愤”,那么欲火的责罚必须要始作俑者来承受。他重新整饰好平静的声线互换Lee前来,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现在手握主动权的人是她,权力在欲望的等式下悄然让渡,他变成了那只七寸为人牵制的动物。Lee却玩起了她导师的老把戏,以工作的借口将他的需求晾在一边,并惟妙惟肖地学到了他在声线中注入性感的精髓。Finally,亲密游戏得以故梦重温。

两人使用的称呼也是游戏中的一部分,如Grey只有在交心的时刻才称呼她Lee,Lee则唯有自慰的高潮来临时分和最后的互表心迹场景里才叫出他的名字Edward;Mr.Holloway和Mr.Grey是他们工作场合和情趣游戏中为强调身份感最频繁使用的称呼。

愿者上钩的时刻迫近了,而谁是渔夫,谁又是鱼呢?不知不觉这场情爱游戏的主导权不再握在唯一确定的人手中,它不断闪躲漂移,解体了原本牢固的主从关系。两个都难以直视自己真心的羞涩之人在“礼尚往来”间互相扮演着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以退为进,用策略来乞讨爱情。进入办公室的Lee肯定满打满算以为更进一步的肉体关系要发生,她看到Grey正襟危坐在桌后,恍如她梦中对着兰花释放欲求时身后黑暗中的剪影与现实重叠了。红圈中的蚯蚓在等候她的认罚,她摆好从前的乖顺姿势,摆动的臀部就像小狗摇尾乞怜。现在Grey的理智占了上风,而他远胜前日的施虐欲望如果以暴戾的性行为传达,那反而顺遂了Lee的心意。于是在他更老练,更残忍的意志下,Lee的处境从希绪弗斯变成了坦塔罗斯——垂涎着近在眼前的甘露与果实,却永远不能解腹中焦渴空虚——冥府主人看穿了她最深处的渴求,却只将她用作一件泄欲的工具。得不到半点肉体接触,这就是迄今为止最严厉的惩罚。

Peter的到访让禁忌感倍增,也暗示他和Lee扮家家般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事后,被符号化,被拒绝情感交流的她表情只剩下受伤。看到Lee背后的一滩潮湿,目送自己的“罪证”离去让Grey再也不能伪装镇定。他为自己的失态而失控,衣服上难以清除的痕迹使践行完美主义的他无法忍受:那代表着他深深厌弃的欲望本体,而今野兽出笼他责怪自己没能把钥匙牢握在手中。他毁了所有代表性虐记忆入场券的镜框,焚毁所有历任秘书的照片,这些象征性的行为都是为了“斩断”过去:那个他厌恶至极的兽性自我偶尔伸出的魔爪。定格了Lee灿烂笑容的照片在火苗的亲吻下卷曲,变形,化为灰烬。而Lee闪身进厕所隔间,擦拭下的那片湿痕令她既羞又喜,她明白Grey亦对她有爱只是爱在心口难开。展开她准备就绪的改错信件贴在隔间墙板上——充当Grey视线的代理——便开始幻想着真正的性行为自慰。Grey的paralegal就坐在隔壁隔间聆听着一切,表情却毫不震惊,似乎她早就料到迟早有个秘书会这样为Grey玩弄于股掌之中。

Lee步伐轻盈离开律所的关门与Grey怒不可遏冲出办公室的开门两个动作并置剪辑,一面是对未来感情的进展满是憧憬,一面却是决心彻底断绝这段关系。无论从什么角度看,Lee都是比Grey更勇敢的那一个,在与伤痕累累的过去告别后,她一往而前追随自己的欲望和心。反而是外表更强势的Grey一直画地为牢,反复无常,没有勇气让这段关系往前走。Lee在厕所自慰时盯着信纸上的一处红圈,被圈出的词是“commitment”,而这就是Grey不愿给出的珍宝,是那只心中的野兽看守着的玫瑰。

可是没有雨露滋润的玫瑰终究会枯萎,留下形销骨立的野兽在城堡这座巨大囚牢中孤独终老。Grey不曾领悟的是,好比童话故事中一生只有一次的真爱之吻,Lee就是那个为他而来的灵魂伴侣,是能让野兽收起利爪的绕指柔。他认为有严重施虐倾向的自己是社会道德规训下的“异类”、“不正常的人”,而律师这样一份光鲜的需要以他人信任为生的职业,更不能暴露内心分毫。为了裁剪那些有毒的藤蔓,他像苦修一样压抑着欲望,在亲密关系的尝试中屡屡挫败,欲望不得正常纾解的恶性循环其结果并不是施虐欲的消亡,而是累计后变本加厉地爆发。故而他害怕关于欲望的选择被窄化成两极:堕落的兽和机械的人。他担心Lee被他的真面目吓退,被他欲望的深渊所伤害,殊不知她才是浪漫情节中的“天定之人”与“解药”。说白了,浪漫小说的意义不就是描写身处于浪漫小说中又浑然不觉的爱侣,影片主人公就处在这样一部披着哥特BDSM版dust jacket的纯爱浪漫小说里。

影片前述留白的一段信息是Lee午休时的活动,如果Grey没有外出用餐的安排,一般来说她都是自己出去吃午饭再顺便给他买回简餐。Grey正在律所里狂暴肆虐的时候,Lee这边一片安逸闲适,边吃午饭边听着关于支配服从的录音带,磁带盒子下面另有几份读物,也是关于捆绑束缚等BDSM的知识。可以推测,她有意识地利用午休来学习相关知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日了,很可能就是在与自残行为之后。那是一个清晰的时间点,从那往后Lee不仅浑身透露着自信,穿着、打扮、妆容无一不昭彰着独属于女性的性魅力。Grey助她打碎了壳,可如今他的壳却越来越厚。

鲜少触碰打字机的Grey坐上了秘书的位子,用笨拙的二指打字法起草给Lee的告别信,却不用手写。手写是一种独特的亲密表达方式,字迹中潜藏的私密性决定了Grey绝不会以这种形式表露自己。“Dear Lee, this is disgusting. I’m sorry. I don’t know why I’m like this.” 信的措辞和打字技巧一样粗糙笨重,绝不像出自一个巧舌如簧的律师之口。在真心的剖露面前,淫巧与修辞都退到了苍白的虚影中去。短短三句话使用的词语又绝非偶然地与剧本前文形成了照应:“Disgusting”是他找借口指责她小动作时用的形容词,其实那些动作在他眼中不是恶心而是万分的可爱,然而他看自己表皮之下涌动的腌臜黝黑的欲望却只觉得实实在在的恶心;Lee被他单刀直入问到为何自残时给出的答案是“I don’t know”,当时他可是把这个女孩的心理问题分析得入木三分,到头来医者不能自医,他竟越来越难看清自己,对自己为何如此无常一无所知。

和Lee那封献上裙子碎片的道歉信相同,这封真诚的心声也没有送出,销毁在了碎纸机下。再三懊丧之后,他在展示自我与关上心门之间作了最无情的选择。当Lee如约送没有蛋黄酱的三明治过来时,没有人能想到爱人伸出冰凉的手是不能回头的诀别。走廊上原本“爱的证据”空空如也,地毯上装裱后的信纸,Lee的照片和玻璃碎片洒落一地。那张被雨水与紧张揉皱的成绩单将一方小小天地旋转倒退回了面试那天。完全一致的问题清单又被重复一遍,不同点在于,最后“Do you really want to be my setretary”,在Lee耳中如同是求婚的仙乐,于是她虔诚地说出心里百转千回的答案:“Yes, I do.”

原点对他其实却意味着抹去一切,只因他别扭到连体面的告别也无法给出。诚然如他所言,这场游戏早已无关打错字,录音带,订书钉和铅笔,从头到尾都是爱情的对弈。棋局临近终了,她望着前方,痴恋与希望洇满了蓝色眼眸的一汪泉水,而他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只有绝望的墨痕。

“Bad behavior”明明是SM游戏中S惩罚M的情趣用语,却被Grey选择用作有形你给的终止符挡在两人中间。那一巴掌把他的文饰太平震得稀碎,震怒之下他却还在捍卫内心,转而以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攻击羞辱Lee。直到所有牵强的借口都被倾空,最为接近真相的话语才被释放出来:“You have to go. Or I won't stop.” “Don't." 事到如今他所惧怕的还是那个真实的自我可能会被Lee厌弃,可是Lee从没有害怕那骇人的野兽,她能看穿毛皮利爪下跳动的心脏,他却自欺欺人将她推离,用她的缺席来关停自己无法遏制的欲望。

"I can't do this anymore.” “But I want to know you.”(此处Lee应有美队式台词“I can do this all day.”)Lee这本书早就摊开在Grey面前,从扉页到封底,从生平到秘密都被他尽数知悉,倒背如流;而相反地Grey这本书被上了锁束之高阁,还是用失传的语言写成,Lee对他可谓一无所知,后文中可以看出她关于他的过去、他的故乡、他的一切的好奇积蓄得太多,也许要他耗尽一生来作答。这当然不公平,就如同在性爱中赤条条的女性与衣冠楚楚的男性对峙着,Lee索取的是她应得的——相爱的两个人站在天平的两端——主从、受虐、扮演都是故事里次要的语境。

被Lee抚弄着头发的Grey好像头一回卸下了面具的千斤重担,有如母亲手掌下的婴孩般脆弱又满足——男人施虐的情结,多半根源于童年亲密关系的缺失。放任耽溺的余裕仅有片刻,他恢复“清醒”就像将死之人从水中被打捞出来,以遣散费和“错误”来为这段关系盖棺定论。颤抖的手指和躲闪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内心。在那扇看不见对方的“门”外,他们才能毫无顾忌地宣泄。“面试”给故事画上了闭环,也许抱着个人物品环视办公室的Lee在那一刻读懂了她的前任为何如此伤心地离去,难道她只是“她们”中的一员吗?眼泪夺眶而出,终究是太多维度的委屈积压了。

生活恢复“正常”以后,Lee却有了厌食倾向,盘中的数粒豌豆似乎是Grey的训诫言犹在耳。她也试图窥伺过,发现新的“秘书”进入了那座换了锁的房子——“门”内的世界再与她无缘,她的认知也将动摇——于Grey而言,她只是一个可替换的“秘书”还是足够特殊的“Lee”?离开了Grey的她,要去何处寻求受虐的慰藉呢?她在报纸的豆腐块广告里寻找潜在的男性恰好就对应着影片最初圈出招聘广告的情景,这次是以受虐者的身份寻找施虐者。那些“试错”只能证明Lee并非天生受虐狂,而是和Grey“meant for each other”,他们之间的性与爱,疼痛与释放的协奏是无可替代的绝配,各自“darker side ”也注定是能对彼此袒露。爸爸戒了酒,Peter也向她求婚,一切都在朝着符合普遍价值标准的“更好”的未来发展,Lee的心门却再度关闭。

不出所料Peter的求婚同他之前的行为模式一般无二:没有惊喜,没有浪漫,如同玩偶之家中的样板戏。她的答应只是出于不知该作何反应,或者说无从选择,这种麻木要到构成“婚礼”这个聚合想象的元素足够齐全才如梦初醒,撤回伸进坟墓的半只脚。镜子的意象常被运用于解读自我的时刻。穿着新郎母亲婚纱的Lee看出镜中的那个新娘根本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被碎布拼凑而成的洋娃娃。数个月的封闭之后,人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克服了足尖的剧痛,为了免于化作泡沫的悲剧结局奔赴向一个未知的答案。

以世俗的价值衡量,假设一个逃跑的新娘求爱被拒绝,其后果简直是“社会性死亡”。最使人啼笑皆非的是,闯进办公室的Lee目击的是Grey正在做运动,想必又是在克制对秘书的“非分之想”。来不及戴上面具的他对Lee剖心的表白只能给以无限震惊,但他的防御是如此纯熟以至于捂脸的短短数秒就能平静下来。Lee倾尽所有去赌他的承诺,撬开那壳看看内里到底有无真心。Grey被层层围困到无处可逃,脱口而出的是最后的挑战:“We can't do this 24 hours a day, seven days a week.”回答他满目惊色的是她的欣然应战:“Why not?”

他在这全然炫目的纯白光晕下再找不到藏身的暗影。网中之物,原来竟是他自己。好像觉得这第三幕中戏剧张力还不够,Lee直接坐上了Grey的椅子,办公桌后发号施令的人变换了角色,看看谁才是执鞭子的“主人”。对此,他的权宜之计,他深思熟虑的终极命令就是静坐。听上去最简单的指令,却是对服从性的最高考验,尤其是未知时限的前提下。

Lee没有给出任何被期待的惧色,她的神色染上了些许疯狂,孤注一掷的赌约让她眼中的侵略性犹如密林中的捕食者。对肉欲的坦白,更充满了食肉猛兽的气息。威压之下Grey作为猎物慌不择路地逃离,他需要独处和自己的壳对话,劝那只没有安全感的野兽交出锁着玫瑰的塔楼钥匙,而这并不容易。

羽化成蝶:女性与厌食、绝食的焦虑意象

多年后影片最值得令人回味的一幕,也是传统童话叙事中男女主人公解开身份屏障与误会的冲突高潮,就是Lee的绝食,也即“Hunger Strike”,饥饿抗议。虽然故事的展开是女性视角,但在无所不在的父权统治中的反叛依然要以女性的衰弱与受难来表达。对Lee来说认清心之所向之后Grey的拒绝意味着从天堂堕入地狱,她拒绝生活的召唤,以绝食的姿态虔诚地等待天国来信。被按下静止键的状态是对Grey权威的服从,但Lee脸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超脱又充满矛盾地揭示出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因此,即使无法离开办公桌那块有限的视野,她也能感知到对方关切的窥视与内心的举棋不定。她知道胜利女神会钟情与自己不仅是因为她已经摆脱了低自我认同造就的封闭与自卑,更是由于本我已在这幕心理戏剧中战胜了超我:她不再向父权规训的延伸机构屈服——前来劝说她放弃“示威行动”的家人、朋友、邻里甚至警察等执法机构和寄生虫记者——她唯一听从的是能将她从地狱释放的福音,这个声音能让她从向死而生的寓言性质行为解脱,就好比卡拉瓦乔《圣马太的呼唤》中那束穿透满室黑暗的光。

这里,通过绝食的“行为艺术”,她从乞求权威肯定的被动地位变成了驾驭权力的施与者。现在可以说她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和性意识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以绝食来反抗她一贯在与Grey关系中的唯命是从,看似被动保守的姿态实际上却是一种勇敢而冷静的策略。如蝴蝶从茧蛹中羽化,她与她想象中的自我合为一体,获得了完整的自我。

羽化成蝶的意象在影片中早有暗示,一举把两个全然不同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行为——自残和绝食——归入同一个观念范畴里:父权统治社会中被褫夺权力的女性以自毁的举动来争夺丧失的权力,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刻板印象的性虐待场域中扮演虐待狂和受虐狂的性别角色大概率是男性和女性而不是反过来亦然。给Lee自残工具包的特写清晰地显示了贴得满满当当的立体贴纸,组成的恰好是从幼虫到蜕变成蝶的过程。而茧蛹本身就是对囚禁的隐喻,Lee必须与自己内心的创伤和解,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愈合中醒来,脱出封闭的状态而成蝶。

他人眼中的Lee是陷入了某种疯狂的魔怔中,对别人“好心”的劝解充耳不闻,非但如此,一旦从强制性的禁锢中脱困,她随即能摆好一成不变的标准姿势继续等待。这一系列举止在代表着社会“正常”道德取向的旁观者眼中自然十分费解,甚至是疯狂至极,然而疯狂中央的底色却是清醒。Grey对她的驱逐才意味着心灵的死亡,而心死与失魂无异,在度过那段浑浑噩噩的“生活如常进行”日子之后,Lee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世界上有Grey带给她体验的替代品,换言之,她在那段永生难忘的SM关系同时也是心理治疗中获得的疗愈并不是因为独特的行为模式,而是因为这个人。但独一无二的爱人是无可取代的,在Lee的视角看不到的暗面,Grey必然也在经历着与她一样的挣扎——Lee出现之前他也从未得到过任何琴瑟和鸣的体验,只有压抑、禁欲、爆发的恶性循环——他们就像破碎的两半镜面,必须通过合二为一才能让彼此重归平整如初的状态。

正如历史上反复涌现的静坐等非暴力抗议手段,绝食也是其中常见的一种,往往更多地为女性所采用。封建社会流传下的俗谚形容女性的典型控诉方式为“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同于男性在遭遇压迫释放愤怒时转向暴力途径的惯常经验,长期处于被压迫地位无权的女性更可能会求诸于自残、绝食甚至是自杀的自毁倾向行为来表达控诉,发泄途径失之徒劳之后她们极有可能会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也就是被男权社会污名化定义为“歇斯底里综合征”的“妇女病”。“Hysteria”的词源正是希腊语的子宫,可见将这种精神病征武断地与女性的性特征联系起来的男权思想渊源已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罗斯灵魂风景画中,等候求见长老的信女队伍里“鬼号婆娘”就是典型的这样一种为逃离现实而转向疯狂的女性化身。无法继续对家暴、生产、繁重的农活等重重负累逆来顺受的农村妇女除了死亡的唯一出路就是疯癫,然而封建道德对待这种精神疾病只是以“魔鬼附身”的宗教名头来一言以蔽之,“治疗”她们的仅有手段也是巫术性质的心理补偿意义大于实际功用的请高阶神职人员“驱邪”。

当权力为社会性别角色的结构性不公所剥夺,当话语在道德与规训的铜墙铁壁间找不到出口,落入父权制统治困境中的女性为抗议她天生被夺走的权力却只能发泄于自毁行为上。因为权力从没有交予她手中,她既然无从得知如何用暴力伤害他人,便只有将对权力的渴望化作严重受虐倾向的举动,其中死亡则是终极的自毁。然而无法外化释放的暴力对于自身造成的伤疤只能暂缓对现实桎梏的逃避,因为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某个偶发事件引发的情绪波动,而在于她的女性身份本身。

所以在这个故事语境中无论Lee以何种方式进行自残,无论造成的伤疤是浅是深,即使经过青春期反复的挣扎与探索,她收集的自残工具已经收纳了满满一包,形式感依然无助于消解强烈的受虐欲望。迫切希望逃离现实的疯狂冲动仍然高悬于她的头顶。让家人锁起家中利器,并将她送去治疗的触发点就是她在洗碗时的恍惚情绪下选择了用刀割开手臂,无意识的行为中对自我了结的窥探初现端倪。

虽然绝食是根据Grey的静坐指令伴生的附加性后果,不是Lee主动的反叛渠道,但绝食这种行为中深刻的女性化色彩以及它在女性反抗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存在感都让人联想起节食、厌食症等多发生在女性身体上的厌女文化产物。譬如至今仍在日复一日困扰着现代女性的节食与减肥、瘦身话题,其焦点的发散并不源于女性对自身身体的诉求,而是由男性凝视产生的身材焦虑而来,而厌食症作为一种心理疾病更是多发于女性身上。

无独有偶,对口腹之欲的控制也是Grey和Lee情趣游戏中的一个环节,无论怎样定义SM关系,受虐方承担的指令中总是饱含着父权的规训与审视。更进一步地说,不论施虐方与受虐方的性别为何,性别表象之下,施虐者在性行为中扮演的角色始终是具备父权男性身份的,而与此相对的受虐者传达出的是无权的女性形象。也就是说性虐关系中的角色扮演本身就具有强化了父权统治下两性关系的色彩,只有当一个“男性”与“女性”找到完全契合的节奏,他们心中缺失的一角才得以完整。

Lee无惧死亡的绝食行为得到了天使的垂怜,一双手臂把她从自毁之恶循环中解救,经由字面意义上的阶梯向上升入了天国。在那里,她被加冕成一位女神,像重生的Aphrodite,分裂后重又整合的自我打破漫长的封闭与监禁获得新生。她以反抗为服从,以爱为赌注赢得了心仪之人骑士一般的臣服。而在求之不易的自由面前,他们是平等的。蝴蝶被制成标本只是笼中的装饰物,当枷锁落地,玻璃镜框中枯萎的蝴蝶又振动起光点闪烁的翅膀,回到旷野之上的天际。

皮格马利翁的臣服:在童话结局之外的想像

影片有一个港台风味译名是“风流老板俏秘书”,对上了所有由海报和梗概望文生义而来的刻板预设。但观众总会发现无关这些标签式的断章取义,故事的本质其实还是结构工整的浪漫爱情喜剧。且不说这个博人眼球译名中的厌女意涵,故事里的老板不“风流”秘书也不“俏”,他们都很“shy”,而爱情的意义就在于如何打破这层“shy”,敞开自我的边界,接受那个人的全部真相。

于是在浪漫故事的高潮戏份里,“老板”苦思冥想,辗转反侧,他处处阻挠,暗中观察,一如从前以逼Lee放弃的手段来回避自己的内心。他的理智希望她失败,而内心却背叛了理性先一步缴械投降,泄露出回应她告白的心声。“秘书”在无人监视的空间里一字不差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屏蔽了所有周遭声音,既然Grey是世上唯一一个能与她共舞,同她游戏并且共享爱的节奏的人,那么此刻她的suffering也不算什么,她在乎的是“in a way that feels right for me”。“正常”的牌匾跌落了,“正确”才是她认可的信条。

“Suffering”当然也是双向的,于Lee是生理上的饥渴与困倦,于Grey则是精神考验。Lee登在报上的独白让这场无声战役偃旗息鼓,他的现身即是一面巨大的白旗,宣告着Lee的胜利。他走向律所那扇承载了太多象征意义的大门,人群见到来人便自动像红海般分开。正确的“新郎”结束了她的苦刑,生命被重新注入她虚弱苍白的身体,她被轻轻抱起,还穿着出逃新娘的白婚纱。

穿过一扇隐秘的门扉,也是获准进入了他的内心。“门”的隐喻轰然倒塌,阁楼上他私密的空间直接明喻着心灵的囚室。媒体和人群是他们的见证人,兰花的草甸就是他们的婚床,灵与肉的至深处都向对方交出了钥匙。皮格马利翁将一尊空白的大理石雕成自己凝视下理想的身体,但这里是把困在大理石中的女神从雕凿中拯救出来,凿刻的路上免不了刻痕与伤疤,都在崇拜的注视下被重新定义为美丽。

结局处他们“融入”了日常生活的准则就像“异类”也能融入童话故事的叙事,成为标准化的一对佳偶。然而“正常”的表象之下,他们的游戏从未暂停。Lee会假意恭敬地遵从Edward每一条强迫症的对称指南,却在丈夫转身后在完美的床罩上扔下一只蟑螂。就像蚯蚓一样,这不是恶作剧,而是讨要惩戒的暗号。他们的正式婚礼是幕天席地下捆绑的野合,蜜月则由群山星月相伴。“不正常的人”追求的自由须逃脱到绿林深处,才能够躲避文明的视线从而实现。身处现代文明之中,这些属于“自然”的孩子对野性的呼唤欲拒还迎,在文明逡巡不到的亲密空间中分享着关于身体与心灵,控制与受控,束缚与超脱,逃离与想象的一套隐秘的语言与密码。

目送Edward开车离去,Lee的视线却蓦然穿透第四面墙,直视着窥探了他们故事近两个小时的观众。童话故事影像之外的蛮荒世界里,这一瞥的力度叫人不敢直视。勇敢、自信、美丽的她得到了王子、香车宝马与金屋。童话的意义之上,这一眼仍然拷问着自诩文明人的深入骨血虚伪道德和被驯化到无处不在的自我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