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欧容的电影总会引来注目。1998年执导了第一部长片《失魂家族》,一部吵嚷之作。让我惦记的,则是他的《沙之下》(2000),这是我喜欢的光影。片中的丈夫真的是坠海失踪还是故意开溜,不得而知。幻境之中,优雅老太夏洛特·兰普琳的精细演绎,如微风拂面,哪怕抽烟的不经意动作,都让迷雾重重的家庭生活,充满一丝诡异的色彩,可谓精妙至极。欧容只此一部影片即可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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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剧般的《干柴烈火》(2000)及《八美图》(2002),则确立了欧容多面手的创作风格。《登堂入室》(2012)《花容月貌》(2013),在对于人物个性的善变上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好像他与卡拉克丝是扭着来的。欧容着重对于道德困境中人的心理阐释,倍受煎熬又难以逃离。卡拉克丝则是反道德的,一切都要颠倒重来,毁灭了才好,无所谓良心谴责,玩的就是心跳,去他狗X的。

或者可以这样说,卡拉克丝是后现代的,魔幻的寓言,形如超前的预言,而欧容仍沉浸于卡夫卡式的人设困境,这是现实中的人性。简单地说,欧容的创作立足于绝美,卡拉克丝则着眼于丑陋,一美一丑,从《八美人》到《新桥恋人》相较即可一目了然。欧容镜头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而大美人朱丽叶·比诺时,却被卡拉克丝的神经质糟塌得体无完肤。

欧容的传统还体现于趋同性。

欧容的这部《弗朗兹》,改编自法国诗人莫里斯·罗斯丹的戏剧《我杀的那位》(1925),前有电影大师恩斯特·刘别谦的改编拍成了电影《破碎的摇篮曲 》(1932)。显然,聪明的欧容不可能复制“刘别谦笔触”,只能另辟蹊径,着重救赎之下骤生的情感所带来的伤怀意境。因而,观后则更多地让我想起特吕福的《朱尔与吉姆》(1962),同样是“一战”前后,一个奥地利男人朱尔,一个法国男人吉姆和一个女人凯瑟琳的三角恋关系,在那个时代来说,这着实乃超前的爱情,他们只是爱得有点辛苦,当吉姆想逃之夭夭,怒不可遏的凯瑟琳竟然拿出枪威胁,黑色幽默了一把。显然,大师镜像,却没有如《弗朗兹》那样陷入深重的道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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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兹》(2016)中,通过角色对话,那种对于法国文化的崇敬,一如梅尔维尔《寂静的海》(1949)的呈现,这是法国人天然地对于法兰西乃值得炫耀的地方。回归传统,一板一眼,有条不紊,黑白彩色间转换,形式机巧,都让我感到了《弗朗兹》的匠人之气。

欧容所营造的氛围,正是“一战”后1919年,给德法两国民众所带来的深重伤痛。一个法国小伙阿德里安里·瓦尔前来德国,向战死的弗朗兹墓前献花,被弗朗兹未婚妻安娜看到,并跟踪到其住宿旅馆,留下字条。

其实,弗朗兹的墓只是一个空穴,这与无数战死沙场的士兵结局一样,尸骨全无,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当阿德里安前来弗朗兹父亲即老医生汉斯家时,被汉斯赶走,很简单,谁愿意接待一个仇敌呢。弗朗兹母亲是一个和善的老太,她细心呵护着这位准儿媳安娜,老医生也一样,都把安娜当成自己的家人。克鲁斯想追求安娜,得到了汉斯的首肯,却不被安娜接受,她沉浸于对弗朗兹的深切怀念之中。

只有当自称弗朗兹好友的阿德里安来到时,她才如沐春风,一切显得不同,原本黑色的生活迅即变成了彩色。当汉斯老夫妻俩接受了阿德里安后,她与阿德里安这段惬意的相处光景,让她感到极为舒然而松驰。他俩一起爬山,一起到酒吧共舞,甚至他当着她的面下河游泳,一切好像自然而然。阿德里安跟他们说起在巴黎那次相见后一见如故的日子,一起去卢浮宫看莫奈的画《头往后仰的年轻人》,一起去听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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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嘛,阿德里安是巴黎管弦乐团首席提琴手,恰好弗朗兹也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一家人听得兴致盎然,老医生决定送一把名贵小提琴给阿德里安,但他不接受。他拉起这把弗朗兹生前曾拉过的琴,安娜弹起钢琴伴奏,这看似幸福的光景,却因为阿德里安突然的晕倒而戛然中止。阿德里安压力太大了,他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痛。

终于,他在弗朗兹的墓前,向安娜坦陈了深埋的心事。正是他在战火中,开枪打死了弗朗兹。当然,如果弗朗兹抢先一步扣动扳机,那死亡是将是他。事后,他从弗朗兹口袋中找到了他写给家人的信,战争结束后,受到良心谴责的他决定来德国找到他们,但他无法开口说弗朗兹就是他射杀的。安娜说,那你所讲的与弗朗兹友情全是谎言。是的,我跟弗朗兹的第一次见面也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

犹如轰然倒塌的桥,无法承受的安娜无法平息内心的狂澜。与其说她无法接受阿德里安的忏悔与谎言,不如说她无法面对他们渐起的情感。她爱着阿德里安,但结局却是这样。他离开德国返回巴黎。她则对二位老人谎称阿德里安母亲病重,并未如实告知。神父对忏悔的安娜说,你可以被宽恕,因为真相只会给二位老人带来更多的伤痛,流更多的泪。

安娜跟阿德里安一直通信联系,言不由衷又词不达意。她无法逃脱弗朗兹留下的精神枷锁。虽然二位老人一直鼓励她跟阿德里安交往,但阿德里安来信的突然中断,让她还是想一走了之。就在她黯然地走向河流时,幸而她被好人克鲁斯救上岸,但她爱着的是阿德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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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终于辞别了二位老人来到巴黎,寻找阿德里安的过程颇为周折,甚至以为他病死了,还前往墓地察看,好在埋在那儿的不是他。终于通过他的姨妈口中得知,他已辞掉乐团的工作返回到乡间。是的,坐火车到乡间找到了他,但他却有了青梅竹马的女友范妮。他称难违母亲之命。阿德里安之前说过,他从小父母双亡,至少他的母亲还在,这又是一个不雅的谎言。

也罢,面对范妮的不安,安娜在与他们一起演奏一曲后,她决定第二天即返回巴黎。这儿不值得她留念。软弱的男人总会有一箩筐借口。当他送她上火车时,他们有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亲吻,但她会远去,他则留下。让人伤痛的是,远在德国的二位老人收到她的来信。她说我跟阿德里安在一起,每夜看他的音乐演出,一起去看莫奈的画。

的确,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卢浮宫,也确实看到了莫奈的画,但是那幅《自杀者》,而非《头往后仰的年轻人》。一个长得酷似阿德里安的小伙回头问,你也喜欢这幅画。是。显然,绝望的爱情,让影片漫溢着丝丝的悲伤,但最终安娜的脸却是彩色的,那种历尽苍桑洗尽铅华的脸。何去何从,只有天晓得,但对此决非绝望。

公允地说,影片着重于形式,与所阐释的内容,可谓相得益彰,说达至一个梦幻的绝美境地,也不为过。模糊与明晰,可谓泾渭分明,却让人感到难以澄清。确实,《弗朗兹》过于机巧地设置了一个悬念,让人感到有点机关算尽。可怕的是,倘若最终又伴有一个莫明的悬念,这形同子母雷,一连串地轰然之后,则让人索然无味又令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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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影片虽然以《弗朗兹》命名,弗朗兹却不是主角,只是一个导火索,缘起缘灭,一切因他而来,仿佛鬼魂附体阿德里安,让安娜的炽热情感终燃成灰。归根结底,这是战争杀戮的结果。我们不能说法国人伪善,但陷入自责的阿德里安又何必去德国招惹逝者的家人,何况他还是直接加害者,且无故带来一段莫明其妙的感情,给安娜带来最后一击式的伤害,这才是重点。这或是影片受到冷遇的一大主因。

影片主旨渲染与褪色的情感,如同褪色的生活,让安娜的一切都需要重来。如同安娜最喜欢的诗人魏尔伦的诗《秋歌》:“长久的啜泣,秋天的梵哦玲,刺伤了我,忧郁枯寂的心。使人窒息,一切,又这样苍白,钟声响着,我想起往昔的日子,不觉泪落。哦,宛如转蓬,听凭恶风送我漂泊,海北天南,像一片枯叶。”

她曾对阿德里安读过这首诗。但阿德里安跟弗朗兹一样,都在她的心中死去,从恶梦中醒来的只有她。女性最终成为生活的强者,这是否就是影片所想阐释的,不得而知,但事实却印证这一点,那黑白彩色相交的混合,只是虚幻一场的梦境。

无疑,从根本上来说,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是无可比拟的,但个体的选择又让战争的伤口完全撕裂开来。原以为可期盼的幸福,化为泡影之后,安娜将继续留下抑或浪迹他乡,她何以安然面对那风烛残年的二位老人。反正故乡对于她也可有可无。这结果看似悲剧,却极可能是安娜的重生,有谁能怀疑一个女性强大的内心呢。

2017、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