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义《现代启示录》?这部电影的文本以及影像的庞杂程度在电影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在第一遍观看这部电影时,我完全游离于剧情之外,丝毫没有代入。看完之后,也很难评价,一度不明白科波拉到底在做什么表意。在我的传统印象里,战争片最重要的特质是写实,有人云:所有战争电影本质上都是反战的。我深以为然,对战争场面的极致的复刻,对残酷和人性泯灭的展示,说明了导演——也就是作者创作电影的道德观:批判、反思。战争片往往能给我带来思考的启迪,也就是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本质上,战争是对人类进步历程的重大打击,但是人类的本性如此,利益的不均分配永远存在,战争也就不可避免地爆发。而对于每一场战争,无数的无辜生命因此流失,每个政权用着类似的话术鼓励个体去为国家机器效忠,真理与道德被埋没,人类往往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本质。

对于第一遍看这部电影的我,《现代启示录》不同于所有我印象里的战争片,它几乎没有想象中那种对越战泥潭的残忍刻画,也没有明确的情节推动故事进行。最主要的线索围绕着由马丁·辛扮演的一名老兵威拉德上尉展开,在科波拉这一场极其迷幻的开幕中,伴随着大门乐队的《The End》,Jim Morrison缓缓唱出:“This is the end…”,大片的棕榈树林被汽油弹夷为平地,科波拉利用声效蒙太奇串联起了两个不同的时空: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叠化到旅馆房间中的吊扇,彼时如火如荼的越战前线和在西贡处于休假期的威拉德上尉。威拉德十分痛苦,他正饱受PTSD的困扰,与那些因为战争创伤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退伍士兵不一样,他正渴求着上级再次委派他回到越南的战场,执行任务。不久后,他就得偿所愿,军方将他召回军队,并交付给了他一项任务,但在对这个任务的表述上,军方处理得非常模糊,内容是:沿着湄公河逆流而上,找到一名名为库尔兹的美国叛逃军人并将其消灭。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甚至没有具体的原因,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上路了,影片展示了他沿途的所见、所闻,并以他对任务的成功执行结束。这让第一次观看的我无比困惑,抱着这样不解的心情,我获得了一次不算愉快的观影体验,更不用说其中大段的威拉德的独白思辨以及库尔兹的哲学式授道让我倍感无聊。

在第一遍观影之后,我时时会想起这部电影,随着我观影量渐渐上升,所看的艺术片数量也逐渐增加,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重新解读一遍这部鸿篇巨制,于是我先是将影片最后一小时的部分拎出来看了一遍,又在不久后将整部影片重看一遍,这两次重看仿若醍醐灌顶,打通了我对这部影片的理解。我意识到自己的重刷是有必要的,对于这部电影,无疑一遍只能看皮毛,对情节一知半晓是第一遍观看的任务,而对于影像的解读和内核的抓取,要留给第二遍、第三遍乃至第n遍。

这次重看解决了我一个最大的疑问,就是这部电影到底试图在阐释什么。简而言之,科波拉的目的是提出人类社会现有制度的悖论所在,并与此同时论证文明是如何在战争中逐渐消亡的。野心很大,所以他也自傲地在自己的作品封面上题下了“现代启示录”。在我看来,他的这次尝试是无比成功的。

影片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威拉德进入库尔兹的王国前的旅程和他进入王国后的所见。第一部分十分有趣,因为整部电影中,唯一可称得上是有情节的就集中在前半段,有两整段的段落:到由罗伯特·杜瓦尔饰演的上校处借船和花花公子的劳军演出。上校是一名复杂的人物,典型的矛盾综合体,自身充满了讽刺。他率领麾下的直升机群狂轰滥炸藏有越共的普通越南村庄,用着扩音喇叭播放瓦格纳的《女武神的骑行》,只是配有简单防空武器的越南士兵在这场空袭里成为了待宰羔羊,在上校将村庄夷为平地后,他手下的士兵带来了越共的伤员和一名被炸伤的婴儿,讽刺的是,看到这种情景,他十分关心并给予了他们救助。并不是说这种人道关怀是错误的,只是在战争中,个体的重要性被长足地忽视,伤亡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可以下令炸毁一个村庄,却又与此同时关注其中几个伤员的生死。这种矛盾同样体现在威拉德率领的小队中,他们在湄公河上日夜航行,却几乎没有遭遇过敌人,对战争的期待渐渐变成了无处发泄的虚无的敌意,于是在遇到一船越南平民后,这种敌意爆发了,他的手下突然发难,在例行检查时用机枪射杀了全船的越南平民,在这之后,其中一名美军士兵居然从船舱里抱出了一只小狗,并将它当成了自己的宠物。

再谈劳军演出,这一场和直升机的那一场戏可谓奢华,也是我全片最喜欢段落之一,科波拉用尽了巨大的场面调度,不惜斥巨资租用直升机、搭大舞台。背景是花花公子杂志公司为了慰问在越南前线征战的部队,请来了自己刊物的封面女郎来进行演出。台下是狂欢迷乱的人群,台上是热舞的花花公子封面女郎,这一场科波拉用了很多观众和舞者的正反打,将人性与文明的退化刻画得无以复加。这幅图景让人马上联想到了野蛮人,男人外出捕猎、打仗,回来后分享酒肉,同样分享女人。观众席上各种污言秽语飞向台上,甚至还有观众游过去爬到了台上(舞池是建在水上的),人性最粗俗的一面毕露无遗。

这两段只是越战的缩影,而科波拉捕捉到了,仅仅用这两个侧面就将越战的虚无性和文明的消亡描绘至尽,这场战争没有任何正义性可言,而一方不断向年轻人灌输意识形态,让他们奔赴战场,泯灭人性;另一方国家被侵略,无数平民死于非难。从宏观的角度,这是一种远超残酷的虚无、历史的倒车,而人类却不自知,只有无休止的自耗。

第二部分是威拉德到达了库尔兹王国后的情景,这也是电影较为晦涩的一部分,缺乏情节、表意不清,而为人所诟病的也正是第二部分存在的必要性,有人认为整部影片的反思应该建立在“自己去看”式的图景展现,而科波拉却将原著《黑暗之心》的情节借鉴过来,将事实嫁接在了威拉德和库尔兹的关系上。有掉书袋之嫌不假,但科波拉完成得十分完美,这一段可能是影片真正形而上的部分,所谓寓意正来源于此。威拉德对越战的态度是什么呢?我们猜测他的前史,在开始时,他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煽动加入了这场战争,但在目睹了非人道的行径之后,他逐渐意识到了越战的荒谬性,但精神的创伤和社会的歧视(美国60年代的嬉皮士运动)让这名越战老兵无法在常人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又或者他没有遇到歧视,只是自己已经无法离开战争生活,所以他又与越战形成了某种纽带。对于战争内的残酷,他已习惯,目前他正思考的是远高于普通生活、甚至远高于战争生活的问题,他试图到达库尔兹所象征的真相,这次湄公河之行对他早已不是一项任务那么简单,库尔兹是如何经历他的经历,思考他的思考,最终达到这种超凡于世、在丛林中成立自己的王国,规划自己的制度,他需要一个答案,越接近库尔兹的王国,真相便越来越近。

但答案的内容是:没有答案,这个题目无解。威拉德到达库尔兹的地盘后才发现这个美军所宣称的“王国”,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吊挂在河岸边树枝上的几具死尸,他们或许因为违反了规矩,被吊死示众,杀鸡儆猴。王国没有预想中的繁华抑或是戒备森严,甚至威拉德一行人都没有被阻拦,只有大群的越南人、王国的人民默不作声地聚集在岸边。威拉德被带去见到了库尔兹,那个他认为能带给他真相的人。在与库尔兹多日的交谈中,威拉德渐渐意识到库尔兹陷入了比他还要痛苦的虚无。库尔兹没有谈及任何关于他王国的事实,但让我们去推想,库尔兹走过他走的路,他的能力大到可以在丛林中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为此,他设立了自己的新制度,试图进行社会模型的实验,来达到他内心的纯净——可以理解为共产主义。但最终他仍旧不得不依赖于恐惧,成为恐惧的朋友,用它来奴役,成为一名新的独裁者,那么他所谓的这个社会制度和他早年生活的美国社会相比甚至更是一种倒退,幻灭来临,他等待着一个人来结束他的痛苦,威拉德的出现,给予了他军人的尊严,又能让他有机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公诸于世。

这就是所谓的真相,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追寻的答案成为了虚无。在最后一段,科波拉重新拾起了开幕的配乐,《The End》最著名的一段吉他solo,同时用到了平行蒙太奇:威拉德在库尔兹的默许下杀死了后者,而就在库尔兹居住的神庙之外,王国的人民正被神明奴役,他们宰杀了一头牛用于祭祀,而这头牛的死亡也象征着库尔兹生命的消逝——他最终成为了现代文明的祭品。而杀死库尔兹的威拉德浑身血污地走出神庙,等来的却不是人们的屠戮,所有人向他——这位新的国王,人造的国王屈膝,一切印证了库尔兹的预言,威拉德得到了真相,也离开了王国。

《现代启示录》是影史上少见的试图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人类社会的电影,极富野心,也极其成功。一向在战争片中被过度渲染的战友情、家国情在本片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孤独与虚无。科波拉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一种看待历史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一种拍摄电影的可能。与其说他是拍摄越战,不如说是借此在电影银幕的舞台上起舞,大到颠覆人类社会,可能言过其实,但小到让我们思考,给我们以“启示”,他成功了。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