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句话说:“我们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成为一个普通人。”倘若对于天资平平的人而言,生命并非循环式的往复、阶梯式的递进、抑或螺旋式的上升,而是一个不断发现自己如何渺小的过程,那它总的来说,虽然不失困苦艰辛,略显崎岖坎坷,但还算是一段好走的上山的路。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沉淀,即使曾经卑微到尘埃里过,也并不会在心头留下久久萦绕的苦楚愁云,既然生来平凡,又何必庸人自扰?
另一句话说:“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太阳。”初中课本里并没有告诉我们,二十岁的方仲永在泯然众人之后,要怎样捱过余下的漫长岁月,想必在曾经熊熊喷薄着的天赋泉源彻底干涸枯竭的那一刻,无论他还算不算是现代年龄标准里的风华正茂、青春年少,就已经能够一眼看到,炎炎烈日下胼手胝足的劳作与父母媒妁一手操办的婚姻里的,走不出祖辈命运的晦暗的未来。新闻热点也只热衷于那些面庞稚气未脱就已跻身于高等学府的神童,歌颂着神童们拥有与年纪丝毫不相匹配,与同龄人大相径庭的,对于诗词、数学、物理、艺术等林林总总的深刻洞见的奇迹。冲上热搜、印在头条、博得观者喝彩的那一刻,已然是一辈子的最高光,然后是迅速地隐入尘烟、音讯全无。他们的人生更像是不对称的函数,过早过快的抵达顶点、波峰,之后是坠落,无止尽的递减。经历这样的落差,或许称得上是一种更残酷的刑罚。
如同被上天赐福的特伦鲍姆一家亦是如此,开头小号、萨克斯与班卓琴合奏的《Hey Jude》的旋律,透露着一股抹不去的,往事不可追的伤感。伴随着画面里韦斯安德森招牌的对称构图、暖意融融的色调与细节满满的布景,仿佛又回到了22年前,那属于三个孩子的鲜衣怒马少年时。Chas拥有着能够日进斗金的商业头脑,Margot的生花妙笔足以囊括所有的征文奖金,而打网球画油画发电波敲架子鼓收藏蝴蝶标本和玩具汽车的Richie,则堪称是在各领域都领跑懵懵懂懂的同龄人们。玩世不恭的父亲缺位于家庭生活的每个时刻,他实体的子弹在打斗玩闹中,不知有心无意射进了Chas的指缝;“领养的女儿”“胡编乱造的一出”,言语的子弹则在社交场合上射进了Margot的心里;唯有最被欢喜偏爱的Richie,拥有外出赛狗、享受“父爱”的特权。严谨苛刻的母亲沉浸于精英教育的雕琢之中,课程表排的井井有条,聚光灯挤得客厅一点角落不空。经济(理性)文学(感性)艺体(兼具)的天赋共存于同一片屋檐下,如此传奇的故事,如此宝贵的经验,一时洛阳纸贵,传诵着的父母们奉为圭臬。早熟的孩子们仿佛在旁人还无忧无虑纵情欢乐的年纪,就已经拥有了步入成人世界之门的钥匙。世人孜孜以求的荣誉与成功,对他们而言并非天边罕贵的幸运,而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
桂纶镁在《蓝色大门》里“三年后,五年后,很久很久以后的我们,会变成怎样的大人呢”的发问,应该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朦胧而甜蜜的畅想。总以为时光的流逝往往会使人变得成熟、丰厚,成为更加完整的一个人,可对于这天才一族的成员而言,20年里纷至沓来的背叛、失败与灾难,抹去的是他们意气风发的才情、挥斥方遒的灵气,遗留下的是身体上的累累伤疤、灵魂中的处处创痛。他们从无所不能的少年变成了破碎迷惘的成人,每个人的封锁与隔膜汇聚成的乌云,无时无刻笼罩在这几近分崩离析的家庭上空,尽管屋子里一切风景如昨。 Chas昔日引以为傲的债券资产在与父亲莫须有的法庭纷争过后土崩瓦解,宠物鼠生意也沦为了家庭卫生除害的头号要事。Richie柜子里金光闪闪的奖杯见证了无数次的睥睨赛场,却在他于众目睽睽之下输掉最关键的一场决赛后黯然失色。而Margot拒绝在不幸福的婚姻与无灵感的创作中如溺水者一般挣扎,干脆缩进浴缸中不问世事成天看着电视吸嘬着独属于自己的秘密烟卷。当青葱年华里的夺目光华消逝之后,无人有足够的勇气不去颓废逃避,而直面生活一地鸡毛的惨淡本色,更何况每个人其实都并没有真正做错什么。
逍遥半生的父亲Royal被酒店扫地出门,不得不“浪子回头”,成为了一家人重聚的由头,推动情节发展与人物和解的线索。现实生活里我们走出过往的阴影很多时候也正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契机,但当它不期而至之时,往往会感到强烈的陌生、疏离与惶恐。《2046》里的梁朝伟慨叹爱的时间性,来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情人如此,亲人亦如是。何况每个人不仅错过了最佳时机,甚至根本都不懂得如何去爱:父亲得知妻子多年后另有新欢时才捶胸顿足,为让自己回到身边不惜编造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拙劣借口。Chas强迫症一般的训练孩子数学计算与逃生技巧,身着显眼的艳红色阿迪达斯外套的男孩眼神中,流露出不属于孩子的机械与木讷。Margot十余年来放逐、叛逆、寻找自由与归属的历程跌跌撞撞,每一帧的亲吻与拥抱,都浸润着变形而扭曲的孤独。至于Richie,一次博物馆的共同出逃足以使一个名字永恒铭刻于少年心底,但要经历数十年的岁月蹉跎与无望等待后,才能让自己不再否定和回避这份有悖常理但真挚深沉的感情,甚至深沉到了足以主动尝试让生命画下句点的地步。爱并没有成为动力、能量、高悬在空中的明亮的星,而成为了伤害、包袱、牢牢挂在身上的枷锁。就像那个“为什么小时候的乖孩子长大后会发疯”问题的答案一样,归根结底,他们为了迎合世界对自己的高期待而刻意隐藏起童真,压抑起脆弱。身为常人难免会有的那一份负能量,在缺少爱的童年里被天才熠熠闪光的一面所掩盖,又在光芒褪去,经历了生活充满挫败感的毒打后彻底爆发,如同未能愈合的伤口中流出的脓液。往事并不如烟。
幸好韦斯安德森骨子里就是个温柔的导演(手术刀一般冰冷而精准的直抵内心的,大概是他的好友鲍姆巴赫与《婚姻故事》)。那文学式的章节叙事,戏剧化的人物弧光与灵动活泼的视听风格,像马卡龙外壳的那层银白糖霜,包裹起了这个成人童话内在的苦涩滋味。角色标签的巧妙异置耐人寻味:老顽童一般的父亲似乎总是积极而乐观的面对生活乃至死亡,过早成熟的孩子们则深陷各自的泥沼难以向前迈步。再出类拔萃的生理学家也难以洞悉妻子过往生活里有过怎样的深情炽爱,但被他用作科研调查对象的小患者却成为了拯救自杀的Richie的那一位,是不是暗示着那些聪颖过人的主角们反而无力自我拯救呢?还有Eli这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哈草飙车的邻家男孩,看似是个插科打诨负责调剂的人物,但当他流露出想成为特伦鲍姆一家成员的时刻,似乎他的视角与作为观众的我们又重合起来:每个家庭乃至每个人(无论隔着屏幕,真实虚构与否)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正如从小与小天才们打成一片的Eli也难以共情对面的困境),而支撑维系起这个整体继续向前的,无疑是一种生发自爱的,不言而喻的理解、默契与妥协。
当殷红的血液从Richie手腕动脉喷薄而出时,释放的似乎还有多年曲折郁积在心中的万般愁绪,是啊,辉煌过闪耀过的生命以如此方式陨落,终究是过分可惜。似乎家庭的每个成员也恍然醒悟,与其无爱冷漠对峙互相折磨到白头,为何不现在就伸出和解的双手呢?于是Royal坦诚了自己多年来的亏欠歉意后重新获得了亲人们的尊重,18年没再爱上过一个人的考古学家Etheline下定决心走向崭新的婚姻与未来。而一车撞进房子的不速之客Eli把婚礼弄得一团乱麻,压扁了从空难中存活下来的无辜小狗Buckley,但阴差阳错中又打开Chas的心结:他将艰辛的一年积累下的怨气用拳头发泄到他身上后,在父亲熟悉的安慰下,不再睹物思人,决心再次振作,祖孙三代在环卫车尾玩闹时,他绽放出的笑颜,好像一个最天真无邪的孩童。“为从即将沉没的战舰残骸中拯救家人而英勇牺牲。”结局Royal的墓志铭诙谐的道尽了影片鲜亮的底色,葬礼后一切归于平静,天才们即使无法复制那初出茅庐便名扬四海的奇迹,但无论是放下执念学会重拾快乐,还是回到热爱的写作、网球当中,至少也都走出泥沼,迈上正轨,不会再对生命中的遗憾难以释怀到崩溃的地步了。苦痛、创伤,与欢欣、喜悦一般,都融进了bittersweet的记忆长路的深处,成为个体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不过全片最喜欢的部分,还是Margot与Richie。重逢的那一幕,镜头放慢了无数倍,近距离特写捕捉着两张彼此再熟悉又陌生不过的面庞。从绿银色巴士走下的,气质神秘的女生,微风吹拂过她耳旁淡金色的发丝,碧蓝色眸子凝望着行李架旁等待已久的男生:长发蓄须像是已流浪许久未经打理,三色发带似乎仍带着球场草地气息。尽管深黑色的烟熏眼妆与暗棕色的太阳镜让他们眼神中流转的情感不易辨认,但那紧张不安的心弦仿佛乱了节拍,无数忧郁日子里下撇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对待一切事物时冷若冰霜的神色悄然松动,插曲正轻柔地诉说道,“回想起被遗忘的往事。”那些被遗忘的岁月里的生命体验,仿佛再次鲜活起来。家里墙上还挂着褪色的课程表,出自男生之手的无数幅女生的肖像画,放着无数文学名家的经典著作,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发生的悲欢离合。尘封已久的舞蹈室一角,帐篷里自制的水晶球,旧留声机和全家福,以及从博物馆的夜游后原封不动的保存了22年的睡袋。屋顶那只童年的宠物鸟,由一个人释放自由,飞回了两个人的手里。你的过去、你的秘密、你的挫败与创痛、你自我闭锁的防备、你所历经的漫漫长夜,一切都无所谓。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风景里,我喜欢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