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声音」爱上一座城市——我看文温德斯《里斯本的故事》
李志铭 10 Jul, 2020

——Fernando Pessoa
1925年,葡萄牙大诗人佩索亚(Fernando Pessoa,1888-1935)曾以一部导游著作《里斯本,旅行者应该看什么?》(Lisbon:What the Tourist Should See,这部由他亲笔署名並標注日期的英文指南在他生前从未出版,直到1988年才被发现),热烈地咏讚他自幼出生成长,过去数百年来在大航海时代见证无数船只远航及別离的这座美丽的港口山城。
69年后(1994),德国新浪潮大导演文.温德斯(Wim Wenders)漫游葡萄牙,来到里斯本採音,隨身携带佩索亚的诗集,在一片风清云淡的梦境里,驾驭著老旧城区弯街窄巷的光线,嵌入了亦真亦幻的温暖风景和人情世故,拍出了《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

剧中的因缘起始於一张寄自里斯本、上面印著蔚蓝海景的明信片,擬音师主角菲利浦.温特(Phillip Winter)收到老搭档友人——导演菲德利希(Friedrich)的邀约,央求他前去协助进行电影的录音与配音工作。影片初开场一段「温德斯式」公路速写的画面处理得极富诗意:车窗前的视线隨著公路一直延伸,白昼过去、夜晚来临,周围场景如路灯標牌、汽车旅馆、加油站、街道景象不断流淌。车內广播电台从德语到法语、从法语到葡萄牙语不停变换,彷彿一条跨越国境的河流,阡陌纵横、延绵不息,心也跟著慢慢敞开。
在沿途遭遇了半路爆胎、汽车拋锚等重重阻碍之后,温特终於顺利来到里斯本,却发现导演朋友早已失踪,只见到他在租屋处留下来的电影胶卷。於是温特决定在朋友家住下,白天扛著毛茸茸的录音竿器材,走访里斯本的大街小巷收集各种声音,夜晚观看友人留下的胶卷影片,入睡前在床头阅读佩索亚的诗集,彻夜无奈地与徘徊在耳边嗡嗡作响、却始终打不著的蚊子共处一室。


用耳朵感知城市的脉动
日復一日,温特断断续续读著佩索亚的诗句如滚烫的灵魂:
In broad daylights, even the sounds shine.
在明亮的白昼下,就连声音也熠熠生辉
Thought was born blind, But knows what it is seeing.
思想虽然是盲目的,但知道怎么看
I have wanted, like sounds, to live by things.
我曾渴望如声音般因物而活。
电影里藉由擬音师温特带著录音设备、出门捕捉日常生活的声音细节——叮叮噹噹、晃晃悠悠穿行於亚法玛(Alfama)旧城区陡峭坡道上的有轨电车,蜿蜒起伏的巷弄,青色的石板街道,深浅不一的红瓦白墙屋舍依山坡而建,熙熙攘攘的市集店铺里嘈杂的討价还价与孩童们的奔跑嬉闹,摊贩屠户磨刀霍霍,妇人於井水旁洗衣捶捣,以及广场上的鸽子成群振翅飞起,街边楼上不时传来的吉他声和歌声,轮船驶出港口的鸣笛,甚至还有教堂报时的钟声——逐一勾勒出里斯本这座海滨山城的內在形象与精神气质。
片中佩索亚的诗歌意象彷彿梦游者的囈语,於这场採集声音的旅程中几乎无所不在。而在导演的镜头下,温德斯把里斯本质朴的一面拍得太迷人,宛如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寧静、陈旧、破败而带有些诗意,不知不觉便將观眾带入影像的故事里,同时也回顾了古老的电影拍摄手法,和製作现场音效的擬音(Foley)过程。特別是剧中安排主角温特使用道具给孩子们猜声音的桥段,堪称全片描述擬音师(Foley Artist)这门手艺最为细致而动人的画面之一。
某天傍晚,温特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美妙的葡萄牙传统民谣「法朵」(Fado)旋律,偶然遇见老友菲德利希请来为其电影配乐的「圣母合唱团」(Madredeus)正在进行排练演奏。聆听女主唱泰瑞莎(Teresa Salgueiro)美得令人屏息的歌声,当中似乎有著勾魂摄魄的奇幻魔力,甫一出场便让温特惊为天人,自此念念不忘,双方互生情愫。翌日,该团准备要到巴西巡迴演唱,临行前將一卷录音带托温特转交给菲德利希,那是他们特別为电影演唱的配乐作品。


唯有声音能把影像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到了影片接近尾声时,先前一直迟迟不现身的导演朋友菲德利希,最后终於在城市的某个偏僻角落被人意外发现。原来他因为对自己过去拍摄电影的工作理念失去信心,甚至开始怀疑电影本身存在的意义,所以乾脆选择一走了之,藉此逃避现实。
菲德利希坦然向温特明言,他最初来到里斯本拍片的初衷,便是使用古老的手摇式摄影机拍出简单的黑白电影。但他认为隨著现代(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电影工业技术的高度发展,过度氾滥的垃圾(商业)影像早已沦为被隨意出卖及操弄的媒介,根本无法用来忠实地纪录这世界,抑或透过影像诉说一个动人的故事,因此他无法再拍摄电影。
「我们不再確定美好的时光是否会存在於电影之外,儘管我们对时间、记忆充满不確定性,我们仍然脚踏实地的活著……」,导演温德斯藉著片中主角温特留给老友菲德利希一段录音独白的开导和鼓励:「信任老旧的、手动式的摄影机吧,它还是可以拍出感人肺腑的作品啊!来吧!站起身,完成你的电影,你的朋友会为你伸出援手的」,终於又让他重拾信心,愉快地拿起摄影机奔走於里斯本的各个角落取景拍摄。这不仅见证了朋友之间的友谊,更展现了所谓「电影魂」永不放弃的坚持。

如果说画面是电影的本体,那声音就是影像中的灵魂。虽然现今数位科技发达,许多声音可以仰赖电脑特效,但却无法贴切地模擬出声音的情绪。当电影產业中的技术,以数位化排山倒海迎面而来时,只有「擬音」这个环节,始终无法被机器取代。虽然这里的声音其实是被创造出来的,就像记忆,而也只有记忆才是唯一见证现实的物质。
《里斯本的故事》这部电影试图藉由擬音师温特的视角,用来詮释声音与影像之间的辨证关係,並且质问观眾「记忆是什么」?但真正的答案总是越问越远。当摄影机越摇,眼前的城市似乎就变得越遥远,就像幻觉一样。故而温德斯宣称:「只有声音能拯救一切,麦克风会把影像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感受这座城市的魅力,就在於它的古老与破旧,今日的衰败每每掩藏不住曾经的辉煌。尤其在「圣母合唱团」的歌咏下,加诸佩索亚的优美文字渲染,使得里斯本的轮廓更加梦幻,每转过一个街口,呈现在眼前的永远都是惊喜与讚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