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1

他费劲心机,让一切都站在自己这边,然而最后还是被辨方律师找到漏洞。

被反驳而且发现反驳成立的那一刻,他在最后庭审结束的时候依然不死心,于是就在大吼大叫中突然胸口疼痛,唇齿发白,然而依然坚持自己是对的。

旁边的人看着他,亲近的人赶紧过去扶住他。

然而他并不仅仅是需要被扶住,阵阵抽痛让他捂住自己胸口的那一刻就倒了下去。

有他的同僚给他检查身体。检查他躺在冰凉地面上的身体。

经验丰富的医生很快就推测这是气胸,于是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去了自己一直工作的医院。

人们给他拍片,做CT,尽管不愿意相信,他们还是在他的胸口发现一颗小小的肿瘤。

对于这个肿瘤他不屑一顾,甚至一度以为这是普通肺泡,让他的孩子们把这个辨别清楚。

然而,依然可以确定是肿瘤。

他讽刺地笑了。原来癌症专家也会得癌症。

虽然说很多人到了晚年免疫力下降都会得癌症,癌症专家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自己毕竟还那么年轻,而且志得意满。难道这样的自己,必须被上天收回自己从前的运气吗?

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肿瘤而已,应当还没有扩散,不论如何,这都是一颗会被切除,而且切除后就不再侵扰自己的肿瘤。

他下定决心了。仿佛那颗肿瘤只是自己人生中一片小小的阴云。

就如同他遇到的很多肿瘤一样,及时切除,就可以延迟很多年患者临死前的生命。

然而,让谁开刀呢?

2

他拿不定主意。

首先,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并没有给科室里的人很多锻炼机会,刚刚锻炼出的肺科专家他自己并不放心。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了一丝惶恐,如同他所面对的那些普通患者一样。

只是,她们能够慌乱,自己不能。

自己临危不乱救了这么多人,如今有谁临危不乱能救自己?

他竟然不知道。

自己在权势地位上已经万无一失,可是偏偏在这个过程中把很多人推远。

就在这样的忧思中,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里见。

里见是唯一一个不会在这个时候推开他的人。

因为里见是个正直的人,是一个让财前费解的正直的人。

从前他对于里见是费解,是敬畏,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可是如今,只有让这个似乎不应该存在于勾心斗角的医大中的人来帮助他。

3

似乎是出乎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里见认真地听他说了那些话,然后建议他让曾经的老师来替他做手术。

也就是那个曾经嫉妒他才能,一度想把他排挤出教授之位的东教授。

真的很奇怪。他当时心里闪过一丝动荡,然后突然就把一切都压抑了下去。

东教授可不是里见,里见却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对待患者和医学不偏不倚。

不可能的。

然而里见却说,他愿意替他去和东教授说。

4

那个退休的老人在家里坐卧难安。

他亲眼看到那个亲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成长,把自己打败,让自己因为和他斗争一败涂地,如今只能沦落在一个小医院做院长。

然而他毕竟是自己的爱徒。他还记得他眼光闪亮的样子,虽然那不过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但是,看着他在审判席上因为据理力争而晕倒,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的。

至于这样的自己,还能以何种理由帮助自己曾经的学生?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里见的电话。

里见是一个为数不多的清白人,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愿意相信。

他问自己,要不要抢救财前。

“他还愿意我给他做手术?”那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说。

想到财前在那场教授争夺战里对自己的讽刺和打压,可是想到之后心里竟然是一阵释然。

他突然发现当时和财前勾心斗角的自己很陌生。而如今仿佛重试医生信念的自己虽然陌生,却仿佛受到了圣光照拂。

可是财前也是这么想的吗?

5

对面的人说,那就是财前的心愿。

老人放下电话,命运是个轮回,让他和这个人的命运再次交汇。

只不过这次,应当是一个和解的前奏。

他穿好了手术服,进入手术室。

6

切腹,开胸,做了三十多年手术的老教授从容不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眼中突然窒息了。观看手术过程的诸位医院领导也屏住了呼吸。

原来财前并不是只有肺部一个小肿瘤需要切除——切除之后他的人生还能重新来过。

整个胸腔都是乌黑的肺泡,东贞藏在这一刻,感到人生的注解是异常难理解的。

播种的癌细胞可以扩散至整个胸腔,却因为如此迅速,细胞如此新鲜,是连CT也检测不出来的。

“缝合吧。”他说。

“等等,就这样缝合吗?哪怕是切除一部分病灶也行啊。”

那些信仰财前的年轻孩子说。

“没有用的。”东贞藏说。

但是他还是把最严重的一部分病灶切除了,然后缝合了胸口。

昏迷中的财前,此刻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走向尽头。

7

“咳咳咳咳……”从来威严健康的人此时脸色苍白。

他在准备上诉的事,证明自己的诊断完全符合常规。

然后又要准备癌症中心的人事调动,因为癌症中心是全国精英的集合,而那是他心目中终于能够按照自己心愿组建的最好的医院。

然而当时替他做过手术的孩子们,此刻对着他一贯的要强和努力都似乎欲言又止。

总是劝说他休息,要他好好想想自己的事。

财前开始是本能地生气,可是后来他好像慢慢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在那个律师面前自己突然拿不住那张轻薄的起诉文件?

为什么自己最近莫名手抖?

为什么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感到胸痛?甚至那疼痛蔓延到了全身?

为什么自己最近经常恍惚,大脑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恶意侵占。

他走出了病房,连夜去找里见。

8

他最讨厌的里见,他最信任的里见。

里见是唯一会在对他不利的场合作证还一脸清白的人。

里见是唯一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对他撒谎的人。

他躺在那个CT的床上,被缓缓推入。

里见轻松的表情渐渐凝重。

进入谈话室的时候,里见还想有些铺垫,却看着眼前聪明的朋友一脸坦然地笑着望向自己:“是四期吧。”

然后似乎有些自负地说,“我就知道。我可是癌症专家。”

他看到里见神情复杂,自己却依然十分轻松的样子。

里见说:“你不要恐惧。”不要避重就轻。

却看到眼前的人慢慢地说:“我不恐惧。”那总是狡黠的眼睛此刻仿佛刚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充满朝气而清亮。然后一瞬间黯淡,望向自己。似乎联想到了很多事。

“我只是遗憾……”

9

财前这辈子很少有遗憾的时候。

他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或者即将得到。

癌症中心是他一直准备大干一场的最开始的主战场,如今他只能望着那栋即将完工的大楼兴叹。

他当然也想和里见一起并肩作战,虽然别人都以为里见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研究技术精湛的学者,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里见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无数次他准备突破人和神那道底线的时候,里见在下面对着他呼喊。

不要做无情的人,要关心患者。

不要只注重自己的技术,也要关注患者的心情,安抚他们的绝望。

为什么这么细致入微,却又如此真诚?而且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难道里见才是真正的人能够达到的神吗?

他突然困惑了。

为什么他总是如此孜孜不倦?好像自己的真情总是用不光似的?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如此执着地让自己的人生活成一条直线。

可是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但是自己和他走的是不同的路。

但自己走的似乎也是直线,而且是会伤害别人的锐利的直线。

但是里见也伤害了自己。

9

云雾弥漫,一阵湿润的空气吹拂。

财前看到自己站在奥斯辛威集中营前面,站在那三道曾经运送过犹太人的三列火车轨道前。

眼前是徐徐的火车笛声。

徐徐的蒸汽,朝着他徐徐地开过,停在他面前。

“当时有力的人站在右边,无用的人站在左边。可是难道去右边的人就安全了吗?她们依然生活在恐惧里,生活在如果无用会被当做垃圾倾倒的左边的恐惧里。”

“而选择她们的人,是曾经救死扶伤的医生。”

他坚持去了右边的轨道。忍受着全身的疼痛一瘸一拐地登上车。

里见打开门,对着他笑,财前心中一阵惊讶,不自觉也想扬上嘴角,可是一阵胸口的抽痛让他骤然趔趄,里见扶住了他的手,把他搀扶到了座位上。

窗前依然雾气弥漫,阳光下一点钻石似的光芒突然刺痛进财前的眼睛。

是癌症中心建成的白塔,里见是和自己一起去癌症中心。难道他终于答应了自己的愿望?

他吃力地用右手握紧里见,里见回握住他的手,这给了他一丝信心,仿佛也是一个提示。

财前仿佛孩子似的小心却又骤然得意地说:“你终于愿意做癌症中心的内科部长了?”

里见对他笑了,然而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懂了,刺痛下的身体,心却是愉悦的。

以后的癌症中心,自己要和里见互相配合,共同打造全国最好的医院。

从骨头那里弥漫的疼痛让人沮丧,他努力想在里见面前掩饰住住自己的表情。

在低头的一瞬间突然注意到,佐佐木先生坐在他的前面左上角。

财前灵光一闪,努力对着佐佐木微笑了一下,然后对着里见慢慢地嘱咐:“给佐佐木先生腾出一件病床。”

那个总是熟悉的男人缓缓回头,审视他一番,然后突然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财前咬紧唇,吃力地压抑住痛苦。

那白色巨塔愈发近了,自己的身体却愈发痛苦。

又是一阵啃噬的疼痛,疼到恍惚,疼到要把自己从肉体中剥离。

财前握紧了里见的手。那双手再一次紧紧地回握住自己。

身体在一瞬间轻盈。

里见打开了车门,送他下车。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很远很远,远到甚至里见都落在了他后面。

云层萦绕,他身边是无数陌生的亲人。巨大的象牙塔闪烁着美丽的光芒。那是他一生想要抓住的太阳。

XXXX年X月X日,著名食道癌专家财前五郎,在自己的教授岗位上去世,年仅XX岁。

他一生构建的象牙塔,如今里见在里面工作。学生们打开书本学习他提出的的理论。

“这是财前的心愿。努力用自己的力量照拂更多的人。”

“虽然他最终并没有成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