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撰写于2013年,彼时滨口龙介尚未获得太多关注。在文章末尾,作者的叩问——“未来的滨口会在‘对话剧领域’进行怎样的开拓”——业已得到解答。从《欢乐时光》到《驾驶我的车》,“言语”这一要素一直占据着滨口创作方法论的核心。也有评论家将“东北三部曲”视作滨口日后的创作原点。
滨口在后来的访谈中,反复提及创作“东北三部曲”对于他创作生涯的巨大影响。可以说,滨口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所积累的创作经验,为其后续创作提供了无尽的滋养。这篇文章论述了滨口与酒井耕导演“东北三部曲”的创作历程。

简言之,滨口在“东北三部曲”当中所体认到的是,经由“倾听”的力量,激发讲述者内在的复杂情感。这种“声音”(滨口反复提及其创作方法论的核心要素)并不是被放置在一种虚构性的戏剧情境中进行思考的,而是人类真实的生存境况。因此,我们才可见滨口电影中平实言语的“情感份量”。
滨口龙介的电影从一开始就充斥着过剩的言语。在早期作品《若无其事的样子》尾声,疾驰的电车中,一位角色捧着字典逐字诵读“夏”字条目的场景;在看似清新的短片《开始》里,行走在乡间小道的少女独白;《夜晚之友》中女性对少女时代恐怖经历的长段自白;《激情》全片以异常激烈的姿态展开的言语交锋;《亲密》围绕戏剧展开的讨论与表演中诵读的诗句与信件......滨口龙介堪称是以“言语”为拍摄对象的导演。

但这绝非仅限于剧情片。东日本大地震后,滨口龙介与酒井耕沿着三陆海岸驱车南下追寻海啸痕迹,沿途收集灾民声音拍摄的纪录片《海浪之音》,其续篇《海浪之声》(《海浪之声 气仙沼》《海浪之声 新地町》),以及由此衍生的《讲故事的人》,同样可视为在剧情片基础上将“诉说”这一行为提炼至纯粹状态的电影。就此意义而言,这三部东北纪录片并非偶然因震灾诞生的旁支作品,而堪称滨口创作谱系的核心之作。甚至可以说,这些作品是否该被称为“纪录片”都令人怀疑。
海浪轻柔拍打岸边,须臾间稍显汹涌。海岸残留着疑似崩塌堤坝的断片。唯有开场这几个镜头会让人联想到海啸。作为以震灾为主题的纪录片,《海浪之音》异乎寻常地既没有吞噬房屋人群的滔天巨浪,亦无震后满目疮痍的废墟景象。影片只是将灾民们在素朴房间中的话语原原本本收入镜头,采访间隙车窗外的风景,在外来者眼中也丝毫看不出地震与海啸的痕迹。

灾后初期,刻意回避随处可见的灾难影像或许比记录更难。这种彻底的影像排除,无疑是导演们自觉选择的美学立场,更是伦理抉择。这令人联想到克劳德·朗兹曼在《浩劫》中禁用集中营影像,仅凭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访谈构筑大屠杀记忆的创作方式——某些事件本就不该被视觉化。朗兹曼曾因“即使发现毒气室影像也会将其销毁”的言论引发争议,其理念在滨口的创作中产生回响。
滨口与酒井对海啸影像的舍弃,无疑是对灾后媒体泛滥的灾难图像的一种批判。但滨口对此的阐释却别具深意:“就个人创作意识而言,观看关于震灾的网络影像时,始终认为这种机位无法正确捕捉事物本质。这纯粹是摄影机位的问题。说来奇妙,仿佛虚构领域被‘错误’的影像所占据。赴东北拍摄纪录片,实则是要夺回虚构的尝试。”(注1)
这番言论耐人寻味。这部充满纪录片形态的作品,竟是以虚构电影理念构建,而此处的虚构首先关乎摄影机位。
在《海浪之音》中,亲密关系者(友人、夫妻、姐妹)相对而坐,互述震灾经历。镜头最初以斜角交替拍摄讲述者与倾听者的面孔,但某刻奇妙转变发生了——斜角机位突然切换为对话者的正反打镜头。稍有电影常识者皆知,这种机位在纪录片中难以实现,而本应只存在于虚构电影(如小津作品)的表演空间。
当然,他们并非背诵剧本台词,只是即兴交谈。那么纪录片如何能获得这种正面对话影像?
普通观众或许会忽视这种机位转换。这种摄影角度的注目是否导演本意亦未可知。有人或因此产生身临其境之感,有人则始终在意机位存在。但无论如何,正反打镜头迫使观众从旁观者视角,不可抗拒地进入“我-你”的关系场域。或许这正是关键所在。

“他们”永远只是“他们”。但相对的“我”随时可成为“你”,“你”亦可成为“我”。置身于这种“我-你”关系中,受访者得以褪去“灾民”的匿名标签,作为独具魅力的个体显现。唯有此时,真正的“倾听”才成为可能;反之,若无此等倾听者,“诉说”也无从发生。
本片是东京艺术大学“为后世留存东北重建记录”企划的产物。《海浪之音》中的证言固然珍贵,但证言往往为“批判”或“控诉”而存在,终将沦为某种工具。就此而言,《海浪之音》中的话语或许连证言都称不上。亲密关系中的对话中常夹杂之于证言无用的“杂音”,但“诉说”的本质不正在于此?
《浩劫》与《海浪之音》的根本差异或在于此。对朗兹曼而言,大屠杀加害者与受害者的陈述终究只是证言。《海浪之音》导演们捕捉的却非证言,而是日常对话中流转的情感脉动。若以“亲密性"称之,借用滨口解释《激情》片名时所言——该片作为“ACTION”的反义词,《海浪之音》以静止面部特写构成的影像,恰似《圣女贞德蒙难记》般的“激情”之作。

有人质疑《海浪之音》对核事故的回避。但若理解为避免“诉说”沦为“证言”,便不难体会导演苦心(需知在《海浪之声 新地町》中已出现围绕核电的激烈辩论)。
采访者惯于索求“证言”,观众亦对此习以为常。但对亲历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诉说本身。《海浪之音》中的人们通过诉说获得解脱。即便经历难以想象的惨剧,相互倾诉的身影却焕发着不可思议的真挚。
片中人物总先向对方自我介绍再开始叙述。对熟识者进行自我陈述,宛如某种仪式。此时虚构已然开启。他们的言语既是对谈对象的交流,又似穿越镜头直面观众。这种介于口语与书面语之间的自由间接引语风格,形成奇妙的话语场域。
即便诉说亲身经历,也难免虚构化过程。这对经历难以言表之痛的人们而言,恰是超越创伤的必经之路。
“诉说”或许是他们终结未竟之事的方式。但通过《海浪之音》观看的我们,却同时目睹了永远不该终结之物。这部作品既为未竟之事画上句点,又将趋于闭合的记忆重新开启。正因如此,《海浪之音》没有终结,而以《海浪之声》的形态持续生长。
《海浪之声》承袭《海浪之音》方法论,可视为其续篇。相对而坐的对话形式一脉相承,但剔除冗余之后更显纯粹锐利:《海浪之音》中标注地理位置的地图影像、导演旁白在此尽数消失。

虽同样回避刻意展示废墟,但车窗外作业的挖掘机,泄露着步履维艰的重建进程。副标题冠以“气仙沼”“新地町”的《海浪之声》,较前作更强烈地传达出对故土的爱恋、重建迟滞的焦灼,以及摸索中的希望。尤其在《海浪之声 新地町》中,“核电”一词反复出现,代际差异的对话不时迸发激烈碰撞。在重复前作形式的同时,《海浪之声》展现出细微的变化征兆与永恒不变之物。
与两部作品同期拍摄的《讲故事的人》,同样以独特方式叩问“诉说”与“倾听”的本质。
若说剧情片是将剧本的“书面语”转化为演员的“口语”,那么《海浪之音》《海浪之声》则试图将对话者的“口语”提升至“书面语”高度。这或许是电影独有的魔法——放映时事件已然逝去,银幕呈现的却是正在发生的当下。电影能将“口语”作为“书面语”铭刻于胶片。
因此,在考察电影作为传承灾难记忆装置的过程中,滨口与酒井被东北民间故事讲述吸引实属必然。《讲故事的人》暂时离开震灾语境,深入民间传说世界,将“诉说”提炼至比前作更纯粹的状态。有趣的是,创作者的兴趣已由“诉说”转向“倾听”。

《讲故事的人》中出现了一位非凡的倾听者——小野和子。与其说焦点在故事讲述者,不如说在她身上。坦白说,笔者因方言障碍难以理解故事内容,却仍被影片深深吸引——正是因这位倾听者的存在,讲述者们不自觉地沉浸于诉说的幸福时光。
小野女士曾言:“要真正倾听他人而非敷衍了事,必须改变自身(注2)。”这与虚构电影演员的表演之道实有相通。
重申:这些纪录片延续着滨口剧情片的创作脉络,其经验已反哺于虚构创作。《亲密》中“你是我吗”的采访场景,令人联想到《海浪之音》的素朴房间中以正反打镜头呈现;该片戏剧部分远距相对的两人正反打,亦与《海浪之音》的“不可能机位”形成互文。
“日本电影在对话剧领域仍处未开拓状态”(注3)的滨口导演,经由东北三部曲积累的“诉说”与“倾听”经验,将如何运用于未来创作?实在令人期待。
注释
注1:INTRO | 滨口龙介导演访谈:回顾特辑《滨口、滨口、关于滨口》(采访:铃木并木)
注2:电影《讲故事的人》特设网站:制作笔记
注3:《电影艺术》CINEMATHEQUE vol.10 报告
作者:井上正昭
来源:神户电影资料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