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西宁看了一整天的片子,屁股都没怎么挪窝。当我连着看下3部竞赛片的时候,似乎对First所一直强调的“年轻”有了直观概念。原来在很多青年导演心中,挑战叙事传统与常规逻辑就叫做新颖、大胆。这未免有些一叶障目,要知道放眼国产院线,不少商业片导演在片子质量受到质疑的时候也经常搬出这样的托辞。不光理念不新鲜,就连借口也不新鲜。

真正让我看出一些新意的,是那天最后看的一部长片《一个人的葬礼》。

这片子给自己套上了繁复的仪式武装,黑白摄影、无台词表演,单一人物,但实验性的尝试在于,导演把摄影机拟作了一条狗的眼睛。狗的移动轨迹取代了机位的变化,狗的叫声、喘息加入进同期的音轨,镜头也成为一个非人角色,为简练的场景增添了生机。

狗的视点之于全片有着双重作用,一是忠诚地记录着不为人知的荒野生活。即便从外部角度看来单调,关乎死生的大事仍在主体空间内不疾不徐地进展着:守林人老罗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了。按照习俗,安葬父亲经过挖坑、打灶台、蒸面人、钉棺材整套步骤,老罗只能独自完成,同时他还必须肩负起曾经由父子二人负责的护林工作。

在镜头面前,老罗袒露出他瘦弱的躯干。清晨他在溪边打水,挑着两支灌满的水桶,踩着光滑的鹅卵石渡过水流,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中。回到家里,他褪下尸体的衣服,翻面过来,用热水擦拭。等到水痕风干,又从柜子里找出寿衣,给父亲穿上。这些任务还算轻松,在未来几日当中,等待着他的是濒死的羊羔、散落的碎木、以及饥肠辘辘的豺狼。

老罗任务重,演“老罗”的演员任务更重。他身上天然承载着两件表达使命:既要对手头工作足够熟稔,还必须做到风过无痕、雁过无声的天然淳朴。导演和演员的相遇,也透着那么股妙手偶得的味道。超凡在拍摄《牲口》时曾与耿拴明合作,那时候老耿还只是个羊倌。拍完之后,老耿豪言壮语:“我把羊卖了也要陪你去拍电影!”谁都当他吹牛,可没想到筹划《葬礼》的时候他还真找了过来,真把羊都卖了。

身为放羊30年的老羊倌,某些时刻老耿在片场的作用比导演都大。比如有场戏需要小羊羔躺倒在地上,剧组威逼利诱的方法都试过了,可羊羔就是不配合,就连兽医都没辙了。是老耿站了出来,扒开羊羔的嘴巴,二两白酒下肚,羊羔这才乖乖躺下。

一个男人,在孤立的条件下承受着周遭环境带来的重压。虽然导演有意透过极简的设计取消文本戏剧性,但在老罗与环境的互动中,一股对抗荒蛮的原始力量还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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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其仿生的特性,自带有情绪传达的出口功能。后期添加狗的吠叫、喘息、呜咽等声音,是为了透过画外空间传递出欢快、愤怒、悲伤、忧愁等情绪。这些情绪既可以独立存在,给里外操持的老罗提供丝丝缕缕的陪伴,缓解他的孤独感;也可以融入进影片整体,勾连起一份通达人性与兽性的情感体验。

记录现实、传达情绪,这两重作用融汇在“狼来了”的高潮戏份。当野狼袭向破旧的小屋,身无寸铁的老罗只能敲打起炊具,靠声音营造出势强的错觉。他急忙伸手赌注窗上的窟窿,狗在一旁惊吓地低伏下身子。或许这些都还只是经验之举,但真正让我动容的是紧接着,老罗拿起脸盆窝了一泡尿,没过多会儿,狗也过来续上一泡。直到这个瞬间,恐惧才从他们体内流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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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O主席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困难倒是叫老罗占齐了,可“乐”在哪儿呢?

我意识到,我遗漏了极为重要的部分。 我一直在以事件的方式注视着《一个人的葬礼》,却忽略了“葬礼”二字沉甸甸的分量。或许是因为在电影中见到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生离死别,有顺拐着悲恸的,也有突兀着荒诞的。对于银幕上的死亡,我多少有些麻木了。超凡导演提醒我说,那泡尿里不仅包含着对狼的恐惧,更有即将独自面对生活的恐惧、对待死亡的恐惧。这泡尿尿出去,隔天老罗才有勇气给父亲点上那把火。

采访结束后,超凡导演给我发来了一段话,是他自己写的,取名叫《当我们面对死亡时,在面对什么?》。他搬出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关于父母与死亡的经典比喻,在行文不起眼的地方,附上了一首自己作的诗:

我在梦中听到有人呐喊面对死亡大地开始抖动面对死亡歌声正在唱响拿起战刀面对死亡奔向下一个黎明......

读到这里,我也想通了老罗的“乐”究竟在哪里。

就乐在,他见到了下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