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除三害》作为2024年最受好评的国语电影之一,有非常多的影评人或电影爱好者对其进行了各角度的解析。
对于我而言,电影最吸引我的就是“陈桂林”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可以说是我近几年看过的影视剧中最复杂的人物之一。我观看了电影三次,每一次都被这个角色触动,每一次都能觉察出他灵魂中我尚未察觉的一面,他之于我就像是一个缠成死结的毛线球,理出这一头,却还是被另一头缠住,我好像很难用一套理论体系去理解阐述这个角色,可是他的灵魂又那样强烈真实的一次一次击中我的心,电影结尾那声处刑他的枪声响起,好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我的眼前猝逝,而我陷入悲伤又怅然若失的情绪海潮中无法自拔。
作为一部犯罪文艺电影,很多观众喜欢从解读文艺片惯用的“隐喻”角度来阐述整个电影的剧情跟人物叙事。陈桂林作为主角在整个电影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家的理解中,他是”判罚罪犯仪式中的行刑者“”是消除罪恶的武器”“亦或是”罪恶本身“,可是在我眼中,他有着让我伤怀的鲜活的灵魂,我不忍心让他成为完完全全的客体。
我并不是黑帮犯罪电影的忠实受众,我最初接触相关类型的电影是吴宇森的《英雄本色》,从那里我知道了一个全新的名词”暴力美学“,我曾经无数次思考过究竟什么是”暴力美学“,他作为一个美学体系获得了无数的受众。有人说,”暴力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人类在兽性与神性之间的挣扎,自始至终,暴力的表现形式在变,内核却始终关乎权力、恐惧与认同。“
通缉犯的身份改变了陈桂林的一生,如果把时间线拉到整部电影故事的最开端。那就是陈桂林被自己的大哥派去洪爷的赌场要账。他选择了手榴弹这种破坏力极强的武器来炸爆整个赌场,用手榴弹的轰鸣来让他的张扬振聋发聩。
电影开头葬礼中陈桂林枪杀铁头哥的场景是经典片段之一。那时的陈桂林淡定从容,不紧不慢,穿过人群,用行刑式的枪法击毙铁头哥。面对警察追逐时展露出的野兽般的战斗力,以及成功逃脱时不可一世到渗出的癫狂神情,本应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在这神情中,却也明晃晃的展露出某种少年般的纯真无邪。所有的一切,在追逐戏最后无人机视角下陈桂林放肆奔跑的大远景镜头下引出片名字样”周处除三害“,而陈桂林的流亡生活就此拉开帷幕。
如果在此时按下暂停键,去猜想陈桂林为什么会在这时成为法外狂徒。我猜想是电影开场提及的,陈桂林只有一个在养老院的奶奶,可能他从小就缺乏来自父母的关爱与管教,且长期处于贫困的状态,武力天赋值拉满的他通过双向选择进入到一个”以暴力为强“的弱规则性黑帮世界中。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去展现和挥霍自己强大的超乎常人的武力值。”扬长“作为人的天性,让陈桂林在暴力为强的世界里寻找到认同感和优越感。
电影画面一转,以扬名为信念的陈桂林已经度过了四年隐姓埋名、四处逃窜的通缉犯生活。电影中的每一个镜头都展现出陈桂林作为“资深”逃犯无时不刻保持的超高警觉性与强大的反侦查能力。
而在此时,同时发生了两件“击溃”陈桂林的大事,一是唯一的亲人奶奶的去世,二是自己罹患肺癌,命不久矣。可以说这两件事同时阻断了陈桂林的生路与死路。他选择到关圣帝君堂前寻求”去路“。投掷圣杯时,整个画面充斥着如同地狱烈火般的刺眼的”红”。此时的陈桂林跪在供桌前,如同接受来自地狱的审判,强烈的不甘让他一次又一次投掷圣杯,祈求”生路“。此时陈桂林并不认为自己是罪该万死的恶徒,可是他被黑道追杀,被警察通缉,上天要用绝症来夺走他的生命,就连自己奉为神明的武力与义气的化身“关圣帝君”也给了他“有罪”的判决。他的心理防线坍塌,最后在得到九个圣杯后无奈接受并履行自己的判罚。
来到警局自首时,看到通缉令中自己作为榜三被随意遮盖的半张相片,所有的挫败、否决与不甘都转化为一条新的”生路“———他决心要干掉榜一跟榜二,去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世人都知道这世间有过”陈桂林“的存在。自己不会是那个无人在意的即将死在暗角里的老鼠,自己不会在死亡的一瞬间就只剩下一具腐烂的躯壳,散发着令所有人嫌恶的阵阵恶臭,渐渐的连恶臭也被风吹走,没人能想起自己曾经的存在。此时此刻还能强烈感知到的生命带来的心跳、呼吸、流动的血液与强烈的疼痛不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消亡。
与香港仔在小美理发店里对峙,香港仔把剃须刀紧紧贴在陈桂林的皮肉上时,陈桂林久违地露出了在电影开场时的兴奋。在此时香港仔强大的压迫感与陈桂林略带衅谑般的从容形成强烈的对比,那种独属于陈桂林的“无畏“牵动着他压抑已久的灵魂迸发出生机。我始终不认为陈桂林是个恶徒,其实仔细观察整部电影,他从来不做无目的的滥杀,面对强权时他用暴力做无惧的对抗,面对弱小时,他却从不以强权进行欺凌。暴力之于他并非是夺取权力的武器,而是寻找认同的方式,所以他不会杀掉陈灰,也一定会放小美自由,这是他的本性所使。在我眼中,陈桂林在奶奶的手术室外因愧疚和悲伤失声痛哭;枪杀香港仔后带着未处理的刀伤第一时间去救小美;用温柔的语气跟温暖的神情给小胖端上饭菜;在小胖因腹吐黑水而晕倒时担心到慌忙抱起他赶往医院;在自首时坚持成全陈灰抓捕自己多年未果的夙愿。种种行为都彰显着陈桂林极富温情的人格底色,而就是这份温情才让我对他如此心疼与伤怀。当陈桂林跪在新心灵社礼堂中接受洗礼,忏悔罪恶时,他声嘶力竭到几近崩溃的喊出”我是罪人,我危害人间“,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我不知道危害人间具体指什么,可是我能感觉这个形容词无比沉重,足以压垮每一份自尊与每一份坚持。洗礼仪式结束之后,陈桂林看着镜中自己的背上被鞭笞的印痕与被剪后奇异凌乱的碎发,露出了最纯真的笑容,可惜回馈这份笑容的不是救赎与新生,而是欺骗与杀戮。
林禄和,台湾通缉榜首逃犯,陈桂林的下一个目标,庄严的端坐在传道授教的白色礼堂中。他的贪婪与卑劣被包装在一个又一个,将所有存在定义为虚无的”宇宙真理与人生哲学“的教义中。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肆无忌惮的缠绕吞噬着猎物,汲取他们的灵魂,滋养他的贪婪,供养他的权威。如同先前所述,陈桂林的本性不会滥杀无辜,可是他却在礼堂枪杀了数名被完全洗脑的教徒。我一开始也没太明白他为何如此,仔细一想,这些被洗脑到连死亡都不怕,面不改色在血泊中咏唱着《新造的人》的教徒们,已然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可怕的是,林禄和已经死在了陈桂林的枪下,可是林禄和的灵魂却并未消亡,他早已幻化成这些可笑的教义,就算肉身已死,却仍然可以在教徒们的歌声中耀武扬威,繁衍生息,绵延不绝。陈桂林觉得气忿又可笑,自己早已被上苍宣判死刑,而林禄和这种恶魔之灵怎么还能有资格留存于世,他要彻彻底底的把他的一切全部送进地狱。
而陈桂林除的最后一害是他自己。他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在自首时意气风发的向世间昭告自己的姓名与存在,可是却在受刑之前得知自己患肺癌只是一个谎言,他原本并不会那么快走向死亡。他也许恼怒过,可是如果没有这个谎言,他应该还是过着四处逃窜、见不得光的逃犯生活。陈桂林说过:”他不是怕死,他是怕死了之后还是没人记得。“自我价值感的迷失迫使陈桂林通过种种公诸于众的暴力行为来彰显自我的存在,孤苦无依的生活加重了这份迷茫与孤独。奶奶过世之后,没人能在意他的价值,也没人会记住他的存在,他终将走向永恒的孤独。既往的经历与生存困境让他将”存在“与”价值“紧密关联,融为一体,可是这两者之间从来都不是等号。我记得在《进击的巨人》里艾伦的妈妈抱着刚刚出生的小艾伦,坚定并充满爱意的解答着好友关于”人生价值“的困惑。”不是特别的就不行吗?至少这孩子,不需要变得多伟大,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美好了。“
我认为陈桂林最后的救赎来自于小美。精心装扮的小美在陈桂林执行死刑之前带着刮胡工具来监狱里探望他。修理胡须的过程中,陈桂林的泪水绵绵不绝的落下,小美温柔地拭干他一滴滴落下的泪珠,怀着感激与不舍的眼神望着他,向他送上了最后的告别。陈桂林捧着小美送来的缝补好的西装,“伤口”处粘贴着小猪手表画像,那是陈桂林救下小美之后唯一带走的东西。这块奶奶去世后留下的手表,象征着陈桂林心中最深重的珍惜与爱意。陈桂林再次失声痛哭,或许在此时他才深深感受到,自己不需要通过”声名鹊起”才能让他人看到自己的存在。源于他人格底色中的善所建立的情感羁绊让人如此动容,如此幸福,原来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被感受到爱意的人铭记。
电影的结尾,陈桂林躺在行刑垫上,抬起头,阳光透过铁窗将他的面庞完完整整的映照在荧幕中,他带着源自本心的纯真温柔的眼神望向远方,迎接着他的死亡与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