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床底,母亲呼喊了我整日,我趴着,几乎在昏暗的床洞里睡着了,父亲的拐杖声从房顶的阁楼传来,匀速而持续地敲响,他知道我在家,他加入我的游戏,他用他的沉默来回应我的。
他是多么沉默啊,沉默是时刻笼罩他的深浓阴影,而我的游戏就像一场戏仿,我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他的世界,暗暗地感受到一点他漫长的、无声的抵抗,他就在阁楼中,隐没在黑暗里。我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我的游戏结束了。
母亲对我说过很多话,我从母亲口中知道父亲与爷爷的矛盾与决裂,和外婆同来的婆婆也和我说过很多话,父亲战争结束后的失败,沦为囚犯,变成“坏人”,离开故乡,去往北方。这太沉重了,我不能理解,母亲作为讲述者,也不理解,或不愿理解,在婆婆口里,是“我现在不该知道的事”。
母亲同样也不知道父亲在本子上反复书写的那个女人的名字,但我发现了,幼年时我遇到父亲在街上看电影,影院海报上也有这个名字,结束后他去咖啡馆写信,我敲了敲窗户引起他的注意,他漠然而又惊慌地抬头,没有一句言语,仿佛生生地被拉出一个梦境。
父亲离家出走过,他睡在车站旅馆,有人呼叫车将开了,他没有醒来,窗外明暗变化的灯光拂过床铺,再等他清醒时,列车的鸣笛已经远去,音调拉长。父亲无处可去,如卡瓦菲斯的诗中,那里没有你的船,没有你的路,他看到都是生命的黑色废墟,他在这个角落里浪费的生命,也已经在世界上南方与北方,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我最后一次与父亲交谈,在咖啡馆,隔壁厅室里放着的婚礼音乐,是我领圣餐那天父亲带我跳的曲子,我穿着洁白裙子带着花冠完成仪式,父亲站在后排的暗处,没有离开。那次交谈,我和父亲说了他写了数遍的名字,说了幼年在电影院的相遇,我或许希望一个回应,但我不可能从多年的沉默中要求一个回应,我问出口时也知道,我的心结是脆弱的,又是多么在他之外,父亲已经背负着它,相隔遥遥,杳无回音,我最后起身离开,“我把他留在窗边,就像留给命运”。
父亲留下的物品中,我看到一张长途电话票,在他临死前,他打电话给南方。他有要说的话,还有想要说的人,但我不会知道。靠沉默支撑的生命,说出的瞬间也许就意味着坍塌,他与南方的距离,与爱人的距离,与自己历史的距离,都成为一个微末而无尽头的灼痕,赫塔·米勒写道,有自己给自己造成的沉默,因为真正想的东西永远也不能说。沉默的孤独,在黑色的阁楼,在分界线的长路,在湖面的波纹,延伸至无边的梦境,深入人心里的全部的秘密。
南方,“但愿我不必死在离你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