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严格来说,《恶魔人默示录》并不是一部足够正统《恶魔人》的作品。虽然许多观众会将《恶魔人 诞生篇》《恶魔人 妖鸟死丽濡篇》和《恶魔人默示录》视作一整个连续的三部曲,但如果了解过恶魔人的改编历史,那么就会知道,原定承接《恶魔人 诞生篇》《恶魔人 妖鸟死丽濡篇》这两部OVA的是《恶魔人 哈米吉多顿篇》(デビルマン アーマゲドン编),但是因为预算层面的问题,这一篇章的制作最终被取消了。在此以后,由与《诞生篇》《死丽濡篇》两部完全不同的staff来制作了《恶魔人默示录》。这种制作层的变化反映在作品上,那就是《默示录》并没有像前两部那么地还原永井豪的漫画,剧作上带有大量原创色彩:情节走向上虽然大致上和漫画一样,延续了飞鸟了的公开宣言-美树惨遭杀害-不动明的发狂这样一条线索,但是在许多地方又有着区别,比方像大量插入的回忆杀演出,取消了撒旦和恶魔人的最终决战,改而刻画不动明与阿蒙的对决等等。(此外,虽然还存在一个漫画版的《恶魔人默示录》,但严格来说此漫画并非OVA的原作,相反,就像七十年代《恶魔人》的TV和漫画一样是平行的关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media mix)。
在我看来,这些大量原创色彩的改动,或许正是这部OVA有意思的点。首先要明确,这部作品的定位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永井豪的漫画《恶魔人》,它开创了一种叙事模式的范例,它已经在后世无数的模仿作品的创作中被经典化了,而正是因为它足够地经典,它已经成为了一种范式,所以必然地存在了两种对经典的改编态度:第一种,是着力于去再现去还原经典的原作。第二种则是带有后设性质的,它默认了观众已经知晓那些经典。因此,要对那些被固定下来的经典印象进行再创作或者说颠覆。
这是一个很粗糙的区分,也并不严谨,但这么区分,是为了更好地去描绘批评的基准。当我们在说一部作品“还原原作”或者“不还原原作”时我们其实是在说什么?这里隐含的意味是,原作是绝对重要的,而对改编的评价也就高度依赖于是否忠实地再现了原作。举个例子,会有人讨论央视西游和西游记的区别,但是会有人去指责《大话西游》不还原原作吗?虽然也不是不可以这么指责,但很显然地,这样指责的人错失了批评的重点。《大话西游》所意在经营的主题就并非是去还原原作的,相反它是一种对原著的重述和对话:取经在原作中意味着磨难与修行,而在电影中被重新解读为一种必须承担的使命与责任,使命又与个人的爱情追求相矛盾——这种再解读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与国内九十年代人心浮动的文化语境所共鸣,所以能够作为流行文化而大火。
那么《大话西游》的例子对于我们理解《恶魔人默示录》有何助益?我想说的是,正如同《大话西游》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基于时代的对话一样,《恶魔人默示录》很可能是一种重写与对话,也是一个基于其创作年代千禧年所进行的与永井豪的《恶魔人》漫画的对话(虽然这一重述并没有像大话西游那么的颠覆性,因此没那么容易被察觉)。比方说剧中不动明陷入内心世界最后又醒来那一段:夕阳西下,四处是嘈杂的蝉鸣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不动明和美树独处。这段演出带有着强烈的EVA色彩(当然并不是说,在EVA以前就没有人这么拍,但是显然地,EVA让这种表达被固定为了一种动画表现的符码,一种模式)蝉鸣和空荡荡的教室都刻画了一种日常空间的异质性,曾经熟悉的生活场所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异质中不动明被迫直面自己内心最大的创伤——美树之死。显然地,这种对内心风景、对心灵创伤的挖掘与演出,是在七十年代的永井豪漫画中并没有出现过的意识。有趣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恶魔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是《EVA》的先祖,它开创性的工作后来演变成了许多范式,但同样地,后世《EVA》的阐释与表达又反过来影响了它们的先祖,也就促成了《恶魔人默示录》。
接着是结尾。这个结尾很容易被指责为“虎头蛇尾”:在故事的开头,我们已经发现了,飞鸟了是这一切的故事的起点,是重要的黑幕角色,那么,在结尾,恶魔人毫无疑问地应该与他必有一战才对——起码,在永井豪的漫画中,故事是这么发展的。但是在OVA里,这场堪称原作漫画最重要的重头戏的大战并没有发生,相反,不动明与飞鸟了在废墟中对峙了一会,没有动手,而是直接就这么擦肩而过。假设说,这两个结尾的表现都是有其表现意图的,并且两个结尾之间构成了某种对话,那么意味着什么?先说漫画的结尾。我们能从漫画的结尾中读出来什么呢?毫无疑问,这确实一个非常有启示录色彩的结尾:正邪的最终大战,世界末日,人类的历史在此告终,诸如此类。我们被告知,其实不动明并非是偶然地成为恶魔人的,相反,他是被飞鸟了所选上的,他被卷入了以一种与飞鸟了的宿命式的纠缠不清的因缘之中,飞鸟了深爱着他所以让他成为恶魔人等等——而OVA则与此相对的,甚至是故意地违反地观众的期待,就像前文说的,它默认了观众早就知道了那个经典得不能再经典的《恶魔人》的结局,铺垫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个早就被放入期待视野之中的最终大战结局不发生,营造出期待落空的错愕效果。是的,在漫画的结局,飞鸟了不再是飞鸟了,他变成了撒旦,不动明也不再是不动明而是恶魔人,这一刻这两个人并非是他们自己,而是人类走向灭亡、历史尽头必有最终大战这样一个目的论式的预言的使者,他们的存在与大战自身就呼应了证明了《启示录》里的末日叙事。但是在OVA的结局里,故事废墟中的最后一幕,飞鸟了并非以撒旦,而是以飞鸟了的普通人形象现身,同样地,不动明并非以恶魔人,而是不动明的形象现身,两人就这样简单地擦肩而过,然后OVA结束——这个结束意味深长,因为它其实根本“什么也没结束”。不存在宿命式的对抗,也不存在某种必然性的历史尽头和末日审判,在漫画里,大的层面上的世界的毁灭,以及更个体层面上的飞鸟了-不动明的两人关系的毁灭是早早就被决定好的,并且两人的关系和世界末日的危机被宿命式地缠绕在一起,但是在OVA里是这样吗?OVA虽然同样地刻画了毁灭,但是这个毁灭并没有带来一个如同漫画一样,天地变换一切重新洗牌级别的变化,相反,世界仍然存在,只是变成了一片废墟,而两个人的现身与擦肩而过,似乎都说明了,这一刻他们之间不再是撒旦-恶魔人这种宿命式的身份,相反,他们变成了两个普通的人,他们继续在废墟中行走——这难道不就是二十世纪世纪末心态的一个绝妙样本吗?我的意思,如果说漫画《恶魔人》代表了一种冷战式的,对于世界末日的想象,(或者说夸张一点,《恶魔人》的最终大决战就如同冷战阴云的核大战一般,一种对于文明终结的想象),那么,这个2000年的OVA《恶魔人默示录》就代表了与之相对的二十世纪末心态:纵使这个二十世纪发生过如此多重大的动荡,但是终结的大战没有来,历史也没有迎来决定性的时刻,相反地,我们要继续在时代的废墟上无止尽地生活下去。在我看来,因此,OVA《恶魔人默示录》和漫画《恶魔人》,也就构成了一种绝妙的跨越时空的对话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