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柏林电影节的常客,洪尚秀导演以一部《在水中》再次亮相了2023年柏林电影节并入围奇遇单元,影片时长61分钟,耗时六天拍摄。与之前的作品不同的是,洪导在这次的影像创作中加入了全新的“虚化”效果,令这部典型的“洪氏电影”又透露出异于先前作品的全新创意。
本文就将从摄影技巧、文本框架以及叙事逻辑的角度对影片进行深度剖析,试图挖掘洪尚秀在此次全新创作实践中体现的特殊意义。
“失焦:一种可辨的错觉”
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札记》中对于相片的证实功能中提到了照片作为现实捕捉的可靠性和失忆之间的矛盾,他一方面信任拍摄之物的绝对存在,一方面又质疑记忆对于存在之物的不可言说。放大的相片不过呈现出相纸上的化学颗粒,并不能企及真相的彼岸。由此画面与感官之间达成了某种奇特的错置:可视的影像成为真实的虚构,成为了记忆永远无法到达的一座荒岛。
洪尚秀在《在水中》的失焦设计明显扩大并强化了这种错位。从明显清晰的早餐镜头后电影进入了彻底虚焦的氛围,景深消解在一片模糊的景象之中。被切分后的单体段落虽然在语义上仍然符合洪尚秀一贯的极简主义,但在视觉层面上电影较于他之前的作品却更为抽象与指向不明,似乎试图剥离眼睛作为体验电影最重要感官的主体地位,要求观众进入一种纯粹的混沌叙事。然而,在此我不认为模糊是视力退化抑的象征或者是一种解剖学意义上的病理症候,模糊并非摄影机作为导演之眼的换喻的不可企及,而是现实之于具象实体的一次大胆摈斥。《在水中》的刻意虚化代表了颜色的融解、区块的坍缩以及棱角与边界的汇合。非清晰的景象打开了梦境与现实的门锁,提供了一种泛叙事的表象,它从影像视觉的角度为电影创造了一个诗学空间,其中,不仅语言得到了完全的解放,理性和直觉间也进行着相互逾渗。
苏珊桑塔格对摄影做出评价,她认为“摄影是核实经验的一种方式,也是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1]洪尚秀对影片的虚化处理实际上也印证了桑塔格的理论。作为一种“整体性”的表征,虚化陷入了某种解析无能的疲态:对于真相(或是对于故事的走向),虚化的画面进行着与可知论的无尽斗争,越是接近真相,越是制造出力量阻碍对真实的继续考察,这是一种可辨的错觉,同时也是洪尚秀刻意为之的一种“徒劳的抗争”。
“可见的、不可见的:绵延的流体-影像”
巴特对于摄影影像意义的解读解读也颇为有趣,他认为相片中的人物并不存在直指的意向性,而是“在表象、符号和影像的岸间漂浮,却永远也靠不了其中的任何一岸。”[2]巴特对于摄影影像的关注点似乎不在于印刻在相纸之上的画面是否能够构成现实所有物的具体能指,而是更关心某种“流动”的过程——也可以说是绵延的过程——从伯格森式的现象学入门以感知情绪、思维、认知以及冲动是如何发生在既定搬演的影像之中。
洪尚秀在《在水中》的表现也许是对巴特理论的一次恰到好处的操演。影片注重“过程”而非结果“意指”,亦即流体运动的倾向性与影像经历流体侵蚀的出入口的建设以此扩大影片的能指区间,各种“中止”和“介入”都转变为分解影像的关卡,这些孔洞与罅隙为影像的流体创造了无数可供穿行的出入口。其中,单画面中的出入口大致出现三次:(1)海边三人勘景,导演蹲着眺望远处,其余二人在旁边谈论着跆拳道;(2)导演和女演员在巷道里讨论景色,摄像师在一旁抽烟;(3)导演和摄像师在讨论关于导演职业的话题,此时女演员一言不发,时而看着二人,时而看向远方。沉默创造了暂时的“神游”和“抽离”,从三人到二人,随意的对话中总是不经意的出现其中一人的精神出逃,类似如此的肉身的“入画”和精神的“出画”在影片中轮番上演,戛然而止的对谈和停滞时间的凝视为单一画面的影像制造了众多允许想象的流体涌入的出入口。
影片整体影像中的另一个空隙则是作为影片最灵异的一个情节“振作起来!”出现。在影片的中段,聚餐的场景第三次出现,此时女演员讲述了一个诡谲而怪异的故事:她晚上起身上厕所,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振作起来!”而事后问导演和摄像师,二人却都说没有听到。由于故事因为缺乏语言的承载客体——与其说是言语自身无法找到将其表述出来的主体,不如说是主体本身在潜意识中拒绝接受言语的强制塞入——因而故事从一次莫名的奇遇转化为一个灵体的容器,某种对抗的角力在角色和角色的阴影之间竞逐,干扰着时空的流体。如本雅明所言,所谓灵光(aura)即是时空的奇异纠缠,是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随远,犹如近在眼前。[3]幽灵的“灵光”试图冲破实在界和想象界间的屏障,这是影片通灵的一个突破口。
有趣的是,洪尚秀在此使用了一个技巧:他让这个幽灵借第三者之口说出,并以故事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了一个语言学意义上的“幽灵”,更具有虚构的特质。洪尚秀在《塔楼上》以及《夜与日》中都运用某种“梦境再现”的方式将情景演绎出来,而《在水中》摒弃了可见/闻的再现转向了口述,这里的口述表达与《生活的发现》中“转世之门”如出一辙,更具有寓言和神话的效果。在泰国新锐导演纳瓦彭·坦荣瓜塔纳利在其作品《死于明日》中也出现了相似的情节:妻子在得知丈夫即将乘坐飞机离开泰国后陷入了悲伤,而结局飞机失事以及丈夫的猝然离世则以一种呼应的指示连接了哭泣的段落,当然,这里的“情动-影像”抛却了语言的操控,完全由动作介质联结,但同样具备承接的作用:哭泣的动作抽身出被限制的视角,与《在水中》突发的语言一同进入了灵验的、通灵的全知叙事。这不仅是流体-影像达到想象边缘的临界值,同时也是幽灵操纵叙事的一次胜利。
“现实的背后:欲望纠缠与幽灵叙事”
洪尚秀近年来的作品中不断出现关于死亡命题的讨论。不论是《草叶集》中多次被提及的死亡角色还是《在你面前》里对于《北村方向》去世的女演员的“回魂”,死亡都隐现于现实主义文本之中,以次命题的形式夹杂其间。《在水中》的死亡意象,则是选择通过片中片的寓言抵达。
影片最后男主角终于阐释了他构思的完整短片故事:一名男子在海岸的高处看到了在礁石下方捡拾垃圾的女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去接近这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人。而女人却在男子不断的跟踪中逐渐感到厌烦,最终她从礁石的底部走向了海岸的高处,而男子却没有重新上去而是走向了大海的深处(死亡的象征)。这与葡萄牙导演曼努埃尔作品《安吉里卡奇遇》有着惊人的相似,只不过曼努埃尔需要借助一种现代科学的辅佐—摄像-拍照唤起沉睡在少女肉身中的灵体,试图建构一个科技-巫术的异构体并从中迸发超现实的灵光,而洪尚秀则直接再一次运用故事/语言结构进行传达——爱/欲望,一种内在的、原发的动能——在词句中历经分切、组合、固定关系而延宕,刺激了幽灵的形成,并尾解释了影片中段出现通灵场面的原因——作为呼应——是死亡的回声与欲望的绝叫。
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言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类比《在水中》的寓言,故事中从礁石下方回到上层的女人和为了追爱下至石底的男人在交错的爱欲中不断上浮和下沉,纠缠的关系一如被海浪托起或压制——角色与环境共同形成了包涵幽灵形态的欲望,爱欲力比多在纠缠中走向循环,而幽灵叙事正是换喻的力比多循环,由于执念冲破屏障重返现实。因此,可以说是是欲望“唤醒”并“吸附”了幽灵,并扭转了二者的位置关系。在此情况下,幽灵被赋予了瓦解之力,可以说,这是一个德里达式的幽灵。
《在水中》的幽灵作为一个典型的德里达式幽灵的化身,它没有德勒兹式幽灵的聚合和生成之力,也不存在拉康式的、被马里尼称为“把人类世界变成了一个傀儡剧院,而傀儡被能指的线程所操控(the threads of signifiers)”[4]幽灵的强依附性,它强调一种幽灵的绝对异质性(同时具有独立性),幽灵是否定的、断裂的象征,是漂流于现象之外的弃置物。它是乍现的、是突兀的、是从影像晶体的裂缝中闯入的不速之客。德里达式幽灵更像是“幽灵之回返”,是影像对幽灵本体的自动召唤。德里达曾提出历史并非是线性延伸的观点,认为历史是循环的,它没有起源和结局,是各种力量不断博弈、徘徊、萦绕的场所。[5]而电影也与历史一样,是一个“不可见的在场”,也是一个幽灵性的存在,二者皆成为幽灵出没的空间。历史是对死亡的记录,历史自身也是由不断的死亡来完成,因此历史叙述必然包含着幽灵,充满通过幽灵写成的内容,电影亦是如此。
洪尚秀的电影以技术性—叙事性—空间性方式营建出一个幽灵性向度,通过重塑了这种“幽灵性的场域(spectral sphere)”,[6]克服了时间和空间对于身体和知觉的限制,拉近距离逐步减少人际交往的物质限定性,通过大量的断裂和拆解为幽灵的回溯构建出即时的、短暂的场域,解构了以符号学为主要支撑的电影语言系统。如果将男主角创作短片的线性逻辑作为推动影片叙事的核心要义,那么幽灵的出现不仅打破了这个逻各斯(logos)中心的叙事,还同时瓦解了生命的稳态结构——幽灵真正做到了从内部生成,通过实在界的投影趋向外部,并从外部向内摧毁了处于权力中心的理性主义和生命主义。又或者将幽灵置于镜面的另一端看——在第二次聚餐中导演对摄像所说的一番话中可以窥见一二——破除理性本质的幽灵甚至附身于栖居在影像间隙的导演对摄像师的赞扬(也可以视为其对自身的肯定)中,间接讽刺了当下高度系统化、完善化的电影商业趋势对艺术电影的搏杀。
结语
洪尚秀作为时下韩国电影界最具实验精神的独立导演之一,他的作品总是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文本和丰富的解读空间,其电影中恒久不变的两性解构(如《逃走的女人》《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关乎导演的自我指涉(例如《玉熙的电影》《北村方向》)等等,都成为了他独具风格和作者电影特色的电影语言。通过对《在水中》的影像略读,我们似乎也能窥见导演创作思路的一角,为深入探究多样化电影语言开启了新视角。
注释:
[1] [法]罗兰·巴特. 明室 摄影札记[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25
[2] [美]苏珊·桑塔格. 论摄影[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16
[3] [德]瓦尔特·本雅明. 摄影小史[M]. 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34
[4] Yuan Yuan, The Subject qua Other: A Hauntological Spell on Lacan[J]. 文艺理论研究,2018,38(04):154
[5] 李洋. 雅克·德里达与幽灵电影哲学[J]. 电影艺术, 2020(03):8
[6] 吴冠军. 作为幽灵性场域的电影——“后电影状态”下重思电影哲学[J]. 电影艺术,2020(0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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