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包含《寄生兽:灰色部队》,《神圣无花果之种》(又译:菩提之种,绞杀榕之种)和《解除跆拳道的诅咒》的剧透。

一部科幻恐怖日漫改韩剧和一部以伊朗近年来最严重社会动荡为背景的政治惊悚电影能有什么共同点?这个问题乍看起来有点无厘头,但过去一年大银幕和小荧幕都涌现出一波大逆不道弑父的女主角。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网飞和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在这个议题上出乎意料地走到了一起,共同搭建起一座世界性的舞台,让反叛的年轻女性挑战并最终亲自动手终结父权制,其中的佼佼者包括韩国网飞剧集《寄生兽:灰色部队》和金棕榈奖提名影片《神圣无花果之种》。一直被贴着“好女孩”、“乖女孩”等标签的亚洲女性开启了属于她们的杀戮之旅。

除了主流媒介推出的爆米花娱乐产品和颁奖季名导的宠儿,这股风潮也延伸到了亚洲土生土长的亚类型耽美/BL之中,耽剧纷纷对父权制宣战。关于女性为女性创作的耽美这部分,将会在文章的后半细述,首先得从女孩们说起。

《寄生兽:灰色部队》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全员性转的卡司阵容,对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经典少年日漫IP,这种代表进步派的“觉醒式”转变在好莱坞已经屡见不鲜,口碑和结果毁誉参半,但在亚洲影视作品还很罕见。不仅男主变女主;男性题材中常见的后宫也不见了,改成一个跟女主毫无情感纠葛、专心负责辅佐的男配;甚至连警方负责案件的也从男警官变成女警官,更妙的是这个女警官看起来还是个疯子。这些反刻板印象的角色设定大胆又挑人眼球,让这部网飞作品看起来更像是原著的衍生剧而非漫改剧。

全员性转后随之而来的是男主的故事线几乎也被全部重写。漫画中母亲遭寄生兽残害是刺激男主身心发生巨变的关键事件,而真人剧集的女主不得不面对的是另一种家庭悲剧——在母亲不堪忍受家暴出走后,年幼的女主继续受到生父的暴力残害,直到有一天仍是小女孩的她鼓起勇气报警把生父送监。这一幕出乎很多观众意料,尤其是亚洲观众。在女儿弑父闻所未闻的东亚父权社会,举报生父几乎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最接近弑父的举动了,同时也是极具文化冲击的,是会激起大众讨论的丑闻式举动。这解释了哪怕女主小小年纪就勇敢地救了自己,却遭到邻居的非议,将她视作罔顾亲情的冷血怪物,导致女主从小就特别自卑,甚至长大后依旧难以摆脱自我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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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兽:灰色部队》女主角倾诉童年时举报父亲的创伤经历

《寄生兽:灰色部队》通过女主角重构的是一种全新的、自由的、颠覆性的叙事。而在接下来的第77届戛纳电影节上,伊朗流亡导演拉索罗夫带着他历经28天无数磨难逃出祖国前拍的最后一部电影《神圣无花果之种》将这场漫长的征战推向了新的高峰。

进入颁奖季,电影的北美发行商Neon为《神圣无花果之种》制作了很多宣传海报,大多都是角色互相凝视或被蒙住眼睛的电影场景,看不出个什么门道,可谓零剧透。这不仅仅是剧情片宣发的高明之处,迫于最厉害的导演也无法在真实场景中拍摄德黑兰和其它伊朗城市的街头正在发生的一切,这部作品大量采用了室内取景。当伊朗年轻人不畏强权高声疾呼“女性、生命、自由”的口号时,电影摄像机却不得不转向主人公四口之家居住的公寓。这个狭窄的“小家”正好完美地呈现了令人窒息的父权制社会中最小单位的权力动态。当父亲动用私刑审讯并囚禁妻女,父亲/独裁者这组对照从未显得如此迫切而逼真。由于空间的局限,整部电影主要是由对话推动,较为缺乏能放到海报上的激动人心的场面,而几乎所有动作戏都集中在了离开城市、藏身乡野的最后一幕。

父女举枪对决的终极场面就这样突然降临了。比这劲爆刺激的动作戏多了去了,这场戏仍然是无与伦比的,因为我从未在银幕上见过长得像我一样的亚女把枪口瞄准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2024年夏天就有一部克里斯汀·斯图尔特主演的B级片《血爱成河》,片中斯图尔特在身形如女浩克般伟岸的女友帮助下,也把枪对准了残暴的生父。但《神圣无花果之种》还是更加难得,因为我们亚女等这一刻的生死抉择实在等得太久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鲜有持枪的经验,短暂的军训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绝对优势的致命武器,这让体力不占优势的女儿如何弑父从一开始就是无以企及的难题,甚至因此是难以想象的。不止伊朗女孩,阿富汗、印度、中国、韩国、日本、泰国、菲律宾,其它所有亚洲女性也面对同样的困境。不好意思,亚女们,我们几乎从未杀死过我们的父亲,这事儿我们都是新手。所以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电影中的女儿最终没能对父亲扣下扳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她更需要一个拥抱,最好是来自二十多亿亚洲女性的集体大拥抱,我们都渴望获得那样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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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父太偏激了吗?这电影是不是号召女性恨男、诋毁家庭价值的境外势力?这些常见的批判往往源自社会主流文化对女性声音、女性叙事的忽视和简化。垮越亚洲广袤大地上的新一代女性纷纷站出来为她们作为人最基本的权力斗争,何来偏激?我们看到伊朗女孩为玛莎·阿米尼的死勇敢揭下头巾,韩国女孩抗议无处不在的网络色情暴力,中国女孩抗议【】。信息传播可及之处,我们看到各国女性都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墙边,我们只是在为女性跟所有人一样的生存权而战。

值得欣慰的是,电影的结局暴君般的父亲终于暴毙。最后时刻母亲还在苦苦乞求父亲,女儿放下枪,父亲既往不咎,大家重新变回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早已洞悉父权制权力结构的女儿完全无视这种下位者的乞讨,她绝不会再回到没有枪/权力的过去。所以在父亲开枪之前千钧一发之际,聪明的女儿一枪击中她们所处的松散的砂土地面,父亲应声跌落,最终命丧黄沙。

说完女孩的壮举,接下来聊聊男孩。前提是耽美作品中的男性角色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创作者理想化的投射,是承载女性叙事的另类工具。之前我在《非故意恋爱故事》的评论中为其娱乐性辩护,我认为不应该由商业化耽美或耽改作品来承担推翻父权制的社会重任,应该给十年前才刚刚进入影视等主流媒介的亚类型多一些自由发展的空间。父子矛盾在这个与异性恋对立的亚类型中天然就存在,这些故事的父子关系有的走向陌路,有的则莫名其妙和解了,并没有正视矛盾核心的父权制的阴影,大部分创作者都会迎合观众因现实贫瘠对合家欢式圆满结局的硬性刚需。

当时我对这个亚类型仍抱有希望,但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一年之后就会出现全新的颠覆之作。韩国女作者导演黄多瑟执导的《解除跆拳道的诅咒》就是这样一部雌心勃勃的作品,试图在短短八集的篇幅中终结家暴、代际伤害和父权制。在其囊括的众多沉重的社会议题上此剧都显得十分直截了当,不避讳、不美化,作为一个亚类型,实现了爱情浪漫剧的巨大突破。

亚洲各国的影视工业流水线现在每年都能稳定产出数十部耽剧,《解除跆拳道的诅咒》与众不同的之处在于把“初恋—分手—复合”的旧梗讲出了契合时代的新意。除了爱情主线,两位男主角代表了在充斥着暴力的家庭与社会环境中两种截然相反的生存之道。

小镇高中生道辉在一次暴力冲突后忍无可忍,对暴虐的生父举起了刀子,第三集的这个场面让我一度以为他即将光荣加入亚洲弑父者俱乐部。可下一秒他却呆住了,因为道辉恰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持刀施暴的影像,而曾经的施暴者父亲就在旁边。以暴制暴的逻辑意味着他也将变成父亲那样的施暴者,那复仇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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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跆拳道的诅咒》男主角挥刀准备杀死父亲

这个亘古不变的道德困境困扰的不仅道辉一个人,由小说改编的韩耽漫画《异乡人》在去年的连载中展现另一位主人公类似的遭遇:绝望的年轻人挥刀刺向从小抛弃他、又在他长大后回来要钱的生父。这一暴力的举动最终被一位好心的地方检察官及时阻止了,检察官收留了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并试图将其引导至远离犯罪和暴力的正途上。可见使用不同媒介创作的女性耽美作者们很明显都在强调代际伤害,尤其是由不负责任、拳脚相向的传统父亲形象引发的伤害。不仅让读者观众看到这种伤害的可怕之处,更想方设法用各种各样饱含爱的故事来化解这一危害,甚至试图治愈这种人间疾苦。与亚洲女孩自保式的弑父行为相比,在女性理想化的乌托邦里,男孩更多会反思如何阻断暴力的代际传递,有意识地去打破“杀死父亲、成为父亲”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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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男主角同样对生父挥刀相向

说回《解除跆拳道的诅咒》,道辉在两难的境地中选择了一种迂回策略,放下刀子后他做了震惊整个小镇的三件事:断绝父子关系逃亡到大城市,十多年之后父亲去世又拒绝在其葬礼上举照抬棺,并在葬礼后选择立即出售父亲生前经营的拳馆、彻底斩断子承父业的道德约束和父亲作为跆拳道教练的荣光。

而作为道辉的高中恋人,周英却选择与道辉的父亲保持了十多年较为友好的关系。周英曾随道辉的父亲练习跆拳道,但也惨遭教练的暴力殴打。离奇的是两人后来还能坐在一起吃饭,年老的教练有意让周英接手拳馆的生意,甚至提起周英愿意认教练为父的往事。那场戏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观众既愤怒又费解,周英怎么能和当年对两个少年下毒手的施暴者还有说有笑呢?后来还阻止道辉出售拳馆就更让人生气了。

其实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们都不自觉代入了主人公道辉的视角。仔细想想,周英与之相悖的态度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代表一种更世俗、更传统、更容易被东亚儒家社会接纳的态度。周英做的只不过是依据常理尊重长辈,习惯性地服从于教练之类的权威人物,就像我们每个人成长中被教育的那样——哪怕这个人打过骂过我们。这才是社会的常态,也是强调长幼尊卑阶序的儒家社会中约束每个人的行为准则。对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话,师和父本来就是一体的。

黄多瑟导演并非为了让两个落难鸳鸳彼此对立从而制造更多戏剧冲突。此番设置实则巧妙地展现了传统糟粕的价值观在今时今日依然如顽疾般深植于我们身处的社会,以及作为个体要打破这些系统性的桎梏有多难。观众在道辉和周英身上都能看到我们真实的处境。这一矛盾最终引向了本作的戏剧高潮,周英终于了解了道辉因家暴被迫离家出走后遭遇的一切,他将昔日恋人带回到他们曾一起练习也挨打的拳馆,两个人几乎把整个拳馆的设施都砸了,将十几年的恐惧、痛苦、怨恨全都发泄出来。特别是教练/父亲当年用来打人的棍子被彻底折断,他们要破除暴力与父权制的双重象征,就此回应了剧名《解除跆拳道的诅咒》。第七集尾声,道辉在烧毁拳馆旧物燃起的火焰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不用刀弑父计划的最后一片拼图终于合上了,整个过程无比漫长而痛苦,但他也得以从精神上杀死了生父。

从头到尾黄多瑟导演都拒绝与暴戾专制的父权制做无谓的、虚伪的和解,这种坚定的决心实在可歌可泣。父权制并不是打几个补丁就能改好的错误程序,任何从内部改良的想法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诡计。与此同时还有大量男性创作的主流影视在继续输出令人作呕的父权叙事,比如苹果TV的间谍剧《流人》。如果白人男主有个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老爸该怎么办?去年的第四季就在季终上演了给男主找个新爸爸的戏码,杰克·劳登的角色最后得到了加里·奥德曼饰演角色的认可,两人在酒吧里像“真男人”那样沉默不言地一起喝了杯酒。如果问男主的妈妈去哪儿了?谁管他妈啊?

说到男主角们消失的母亲,不得不提《解除跆拳道的诅咒》另一个亮眼之处。道辉的母亲同样缺席了整部剧集,剧里没有说明她具体是如何离开的,但道辉却在父亲无端指责“抛夫弃子”的前妻时勇敢地站了出来,坚决地捍卫母亲逃离家暴的自由意志。与传统叙事中没妈的孩子对母亲积怨不同,女导演为处在同样父权困境中的主角创造了全新的叙事,道辉对不在场的母亲的辩护,更像是一个暴力幸存者对另一个幸存者深切的共情。这个“不孝子”对着千百年来用母职道德绑架女性的高墙,扔出了一块石头。她们并不是冷酷无情抛下孩子不管的坏女人,她们只是在逃命。每个人都有权过上免于恐惧、暴力和其它任何形式虐待的生活。这点在《寄生兽:灰色部队》也有隔空的回响,剧中女主角在举报生父之后,发现生母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拿钱急匆匆把她打发走,这让女孩幼小的心灵再受重创。她遭受了无法想象的苦难,而母亲又何尝不是呢?唯有当她长大成人,才在寄生兽的点拨下懂得这个道理:那些苦难绝非她的错,也不是她母亲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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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跆拳道的诅咒》男主角为不在场的母亲辩护

谁都知道不可能靠一两部网飞剧就推动任何社会变革,但《跆拳道》和《寄生兽》开了个很好的头。

《解除跆拳道的诅咒》还有很多丰富的面向值得讨论,剧集后半部几乎是《年少日记》和《寄生虫》的缝合怪,批判涉及优绩主义、极端内卷、儿童虐待等等当下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社会的症候,创作者在其中投入了超越绝大多数耽剧的野心。最后想提的一点是剧本选择了直面少年道辉离家出走后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更艰难的境遇,逃离暴力打人的生父之后的人生绝非一片坦途。实际上对男性继承人来说,父权制许诺并提供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交换的筹码,也是其得以延续千年愈发巩固的重要原因。失去了来自家庭各种形式的支持,道辉从坎坷的青少年时代跌跌绊绊踏入了更加动荡的中青年。在多次高考冲击名牌大学失败之后,他不得不伪造学历打入名校毕业生的圈子,以期获得一份体面的课外辅导工作,并从此在一个接一个谎言中疲于奔命,最终以伪造文书罪遭到起诉并获缓刑。斩断父子关系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哪怕三十多岁的道辉最后在周英无条件的爱与支持下改过自新、从头来过,整个故事提出的更重要的问题是:弑父之后我们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推翻父权制仅仅是万里征途的第一步,新的家庭秩序、社会秩序,乃至全新的世界秩序,都在等待我们去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