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是所有人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古今中外,各种流派的哲学都有回应人生之失意、之苦难的部分,圣经有“约伯之问”,作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者、写作者,叶嘉莹却提出“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来源于叶嘉莹对朱彝尊之“艳词”的研究,详载于《弱德之美》(商务印书馆,2019),叶嘉莹认为其词虽艳但并不鄙俗淫靡,并在探究其原因的过程中,根据诸多资料推断出朱彝尊与妻妹有一段“不伦之恋”,因此,写给歌舞艺伎的艳词背后隐藏着,正是这样一份“难言之隐”。叶嘉莹认为,这种“难言之隐”反使艳词也多了一份深幽之意,将词的美学成就又向前推了一步。
而叶嘉莹在梳理词之发展(花间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的基础上,将“弱德之美”的概念扩大到“词的本质特征之美”——在中国传统儒家道德主义框架中没有容身之处、“登不得大雅之台”的情感,在词这种“诗余”的体裁中,才有了安放之处:《花间集》中男性隐藏在女性口吻后抒发郁郁不得志之感,乃成“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即便如苏轼、辛弃疾这类人物,在其“豪雄”中也蕴含“幽咽怨断之音”。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弱德”的本质是一种在道德主义压抑下的、无法纾解的心结,它有可能关乎国仇家恨、关乎不伦之恋、关乎郁郁不得志、关乎人生多歧路……均蕴藏在平仄转合之中。
然而,这种脱离传统道德框架的“弱德”,既算不得“德”,却仍以“弱德”自称,虽显示出与传统道德分道扬镳之倾向,却有势无实,并未真正做出彻底决裂的割席之举;又以“美”自诩,可在“美”与“德”相伴相生的道德主义框架下,既不堪为“德”,岂堪为“美”?
中国传统诗人词人,乃至叶嘉莹本人,都厕身于道德主义的困境中,他们认同并尊重传统道德价值,却发现自己的人生总有那么一部分是“冗余”于道德框架之外的、无处安放的,那要如何面对?如何自洽?以“弱德”为之命名。
叶嘉莹本人,虽在婚姻中不被善待,却依旧尊重婚姻;在流离失所间,依旧尽好自己的本分;在这样沉重的道德主义框架下劬劳挣扎,期颐一生,晚节安好,实在敬佩。
然而也不得不叹一声:实在可怜。
中外神学家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特质时,几乎无一例外地会提及“道德主义”,这是一种根植于每个中国人内心的律法。相较之下,上帝在西奈山同样向约民颁布了律法, 比传统儒家的律法更广泛、更全面,对遵从者的要求也更严格,然而上帝的律法之上,还有耶稣基督的恩典,祂受羞辱,使我们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羞耻;祂受贫穷,使我们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有限;祂受极刑,使我们可以在痛苦中受安慰。
在道德主义与反道德主义之间,有一种恩典主义,它所提供的,既包括一种无可推诿的道德要求,也包括一种无可替代的巨大安慰。
道德主义,却没有给人任何的恩典,要么我,要么非我,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小说、词、曲——这个文化框架中比较边缘的部分,如同殿堂墙缝里顽强求生的植物——长出了《红楼梦》、长出了《花间集》,尽管被后来人所歌颂,然而,它们也只是时人的树洞,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