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罗尔瓦赫尔此前的三部长片作品都以一种几乎一致的方式开场:摄影机进入前的电影世界正处在一片静谧的黑暗里,直到偶然的零星光源出现,如远方驶来的汽车车灯,才把屏幕中的世界渐次照亮,我们随后在被照亮的局限空间中看到一张张拥挤在一起的脸孔。这当然可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导演个人的美学习惯,用来象征起某种“揭幕”,作为一种进入影片叙事的开场游戏。但同时,它也暗暗指向了某些罗尔瓦赫尔更深层的表达愿望。无论是《奇迹》中远离其他农户独自居住在一间农宅的养蜂人一家,还是《幸福的拉扎罗》里因诺瑞拉村封闭而近乎乌托邦式的农民社群,我们总能在罗尔瓦赫尔的电影中感受到“家宅”和“栖居者”这一对概念的强烈在场和彼此互动:一方面,它当然呼应着导演一直以来的显性主题,也就是意大利农村传统的以土地为依托的独立自足的生活方式,及其受到的现代化资本主义运作的侵蚀;但于此同时,相比于这一层公共的政治社会向表达,在罗尔瓦赫尔的电影中,象征着传统与纯真、过去与回忆的“家宅”也以一种更私密的方式和受其保护但又始终寻求自由出走的“栖居者”互动,直到从此中,经过想象力的调和,一种巴什拉式的,关于密闭珍藏的和外出游荡的、悉心庇护的和遭受摧残的,辩证的诗意终于被创造出来。

而自《圣体》以后便将基督教信仰转移到其潜层叙事而不再对此进行直接探讨的罗尔瓦赫尔,顺理成章地将其与上述这种微妙的诗意沟通起来,创造出了一个个充满恩典色彩的神迹时刻,比如《奇迹》中从养蜂人一家长女口中爬出但完全不伤害前者的蜜蜂,亦或是《拉扎罗》中跟随圣人化身的拉扎罗离开了教堂的音乐,这些时刻之所以无比动人,不单因为它们反映了导演天才的浪漫想象力,也更是因为它们是罗尔瓦赫尔诸多表达的汇聚之处,通过来源于主观体验的诗意想象对坚实的客观二元性的克服,她成功将基督教中“天堂”与“地狱”的垂直纵深关系转移到了“家宅”所象征的各类私密领土上,但人物和观众却不再通过“神”自上而下的降临去面会它,而是在无数内在体验的时刻中,收获对灵魂同一种上升渴望的成全。这也是为什么在《奇迹》的片尾,我们会看到如此矛盾而和谐近乎出自梦中的一幕,外出归来的叛逆长女在向四处敞开的原野中央看到了拥挤在一张床垫上的家人,这正是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有意描述的,人在梦想中终于感受到空间的整体感的时刻,四野的自由和暴戾与家庭的密闭和庇护奇迹般地统一在一起了,两者不由地互相成为了另一方的成全,正像养蜂这一职业本身的矛盾性。回看那三场几乎如出一辙的开幕戏,光亮划破的正是黑暗这床絮的静谧与呵护,但同时也在家宅的密闭上凿开了一扇窗,提前允许了神光的洒落。

至此,我们似乎也更容易理解罗尔瓦赫尔此前的作品中大量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摄制方式的使用,正是这种偏离了机械情节规划的,非功利的影像使它得以嫁接孩童的眼光,从而复现那些极尽私密的回忆时刻。然而,作为作者的罗尔瓦赫尔却始终也被两股可谓矛盾的力量左右,一方面,她影片最深处的秘密藏在这些继承至意大利电影传统的亲密目光中,但另一方面,她对寓言体进行现代化重构的迷恋使得其电影始终无法真正摆脱情节性的桎梏。我们会发现即使在其距离新现实主义最近的作品《奇迹》中,依然不乏语言对影像本身之天真和质朴的侵犯,导演始终不忍不在大量的对白中去稳定电影整体的叙事走向和主题思想的表达;而在《奇美拉》之后再看《幸福的拉扎罗》,便会意识到后者无疑是一部处在十字路口上的电影,其中同时保留了罗尔瓦赫尔的这一双重兴趣,但将影片情节更加完整化的倾向依旧占了上风。

五年之后,随着《奇美拉》的上映,做出选择的罗尔瓦赫尔彻底完成了转型。尽管游离在体制之外的盗墓团体仍旧组成了罗氏电影中标志性的乌托邦社群,而“考古”这一职业更是无比切题地直入她一贯的主题,如其自己坦白的,“作为描绘乡土世界和如何面对过去的三联画中最后的一个部分”,主人公一行人不断地在伊特鲁迪亚地区的土地上凿开一扇扇门,进入的都是《拉扎罗》里那间被蛛网覆盖的侯爵夫人的宅邸般过去时光的房间,毕竟还有什么是比“墓室”更贴近一个过去的空间的呢?盗墓者们,这些在地面世界上吃尽苦头的落魄者,进入狭窄和黑暗的地道,反倒就像被“家宅”给庇护起来。

但与此同时,影片也就此扎根在空前成熟的人物和世界观编织上,叙事被清晰地划分成三个阶段,并由游吟唱诗人充当起串场作用,我们能明显地感受到许多情节片段可以何其准确地对应上类型片叙事模版中的关键性时刻,面对亚瑟与恋人拥吻时的处理,导演更是用整齐对称的中景镜头框出了一个好莱坞爱情片般的高光聚焦时刻;而片名中象征着矛盾综合体的奇美拉和海报中的塔罗牌形象“倒吊人”更是空前明确地规范了影片的表意方向和象征所指。 如三番五次在主人公亚瑟使用其特殊能力时一百八十度倒转的镜头一样,这是一个倒转的世界,亚瑟所寻求的,那旨在被用于实现“灵魂上升渴望”的超越和救赎,也正是反过来指向地心的,如同巴什拉在形容博斯科的小说作品和其中的地窖世界时一样:“于是,博斯科笔下的家宅从大地走向了天空。它的塔楼从垂直性上从最深的地面和水面升起,直达一个信仰天空的灵魂的居所”,但正是当罗尔瓦赫尔的作品在智识上的自觉中无比贴切于她表达的中心时,其中真正关键的启动者,那由“家宅”或“墓室”代言的亲密和私密感,却一并消失殆尽了。好像是亚瑟流连到的那个废弃火车站中的无主之家,却未等情感发酵,也就匆匆离去了。那根需在世界另一面去拽动的红线终究是不在的,而罗尔瓦赫尔的神光,那茶匙似的奇迹,也许还得等候在世俗灰尘中再被倏忽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