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譯,原文刊于《電影手冊》2024年6月刊
原文标題:Noir sur blanc,tout fout le camp
原文作者:Yal Sadat
人們不該将卡拉克斯劃歸入那着迷瘋狂形式的黨羽,好像他影片的意義會層層翻疊直至把一切都加密。萊奧卡拉克斯是位明晰而禮貌的作者:人們給他提了一個問題,他就回答。借一場最終取消了的展覽的契機,蓬皮杜中心曾邀請他圍繞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您(/你們)在何處,萊奧卡拉克斯?”( «Où en-êtes vous, Leos Carax ?»)制作一部中篇影片。這便是他的回應,一部由檔案、他舊往影片的片段、及據此重新排演出的幕間短劇構成的影像論文。隻是片名又提醒着,陳述被截斷了:收件人是錯誤的,這裡既沒有萊奧,也沒有卡拉克斯,“這不是我”。但他仍然送給了我們一張自畫像,盡管是用一種否定的方式(既是語法意義上的否定,也是攝影術意義上的負片),這否定中最終隐匿着另一種更大的肯定性的呼号,以及對某一身份保證性的聲明。
并無假正經的自大的類比,卡拉克斯用一些哲學家定義上帝的方式定義他的“我”,換言之,用一種否定神學的方式:從他不是什麼出發,而不是從他是什麼。檔案影像列隊而來,電影已經在那兒了,曆史也是。一個畫外音腹诽起來:“這是我爸爸,那個也是。”。有時它會修正:“不是,不是那個。”誰才是畫面中那個或真或假的父親?所有人又不是任何一個人。這些隻是從各類人群裡摘來的一張張臉。其中辨識度最高的有塞利納,甚至是希特勒,盡管畫外音很快又否定了。惡作劇是顯而易見的,幽默的語調也随之确立(自誇的傲慢被笑消解了)。卡拉克斯,一個從反猶主義股間生下的猶太人?更确定的出身可能是戈達爾主義者:JL.G也出現了。大寫字母的字卡、注定要破壞聲畫關系的來自冥界的聲音,數碼影像的噪點給人一種影片暈染着的感覺……此間回歸的,既是《電影史》,也是《再見語言》或《影像之書》。此般緻敬可能顯得沉重,而此般借用又顯得輕易:他曾為了(或幾乎是為了)報道戈達爾的拍攝工作而進入《電影手冊》雜志,隻為親眼見到戈達爾工作,而如今卡拉克斯似乎已經“偷走了”他大師的頭腦。
在模仿和層層拼貼之下,卡拉克斯的構造美學顯現出來。這位《男孩遇見女孩》和《壞血》的作者,重新轉動自己的影碟,通過隐秘的筆觸重新成為那個孤立在新浪潮之外的小小造物主,那個極盡形式之能,玩轉廣角的苦役犯。Merde先生微醺着出現在Buttes-Chaumont公園,伴着的是導演本人,短焦和變焦鏡頭仿佛說着:喏,就在那,來了,那個男人和他的分身。還有那種傾軋性的風景:一列地鐵乘客默默無聲,直到自動門在到達Bonne Nouvelle(好消息)站前突然打開(這一站名的諷刺意味),許多無名之輩被黑暗的虛空吸走,從列車上掉落。是否暗指了葉卡捷琳娜·戈盧别娃的自殺,他的演員和伴侶,她也被虛無收割?無論如何,卡拉克斯讓他戈達爾式電影之子的大腦與他的人生交談。那麼當他此次有意夥同波蘭斯基(後者的臉孔疊映在那輛從《神聖車行》駛來的豪華轎車上,沿着塞納河畔遊蕩),他在視覺上重疊了毫無關聯的兩部作品和兩種命運;毫無關聯,除了它們都紮根于同一片失落的土地:二十世紀。這也讓《安妮特》的題眼變得更明晰,其取消文化的故事已經在暗指着波蘭斯基。比起一個藝術家犯下的可憎罪行,卡拉克斯是在一種千禧年和世界末的人類狀況中去找到自己,比起将自己認作當今世界的理解者,他更多感到被它圍剿——盡管他自己是無罪的:如果說在卡拉克斯之中有一種波蘭斯基,那是一種昭然的被判有罪的感覺,作為一個流亡在當代的猶太人。這樣一個人于是在他的妄想的深處宣稱:“這不是我,是我從那兒來的那個世紀,波蘭斯基和戈達爾的時代。”,一個比遙遠大陸更遠的世紀。
因此,這是一個藝術家作為二十世紀孤兒的自畫像。那麼如若被他指認為亡靈使者的是戈達爾,那也是因為他終歸是一隻眼睛,是電影和其意義的瞭望者,一個始終在所有電影人背後伫立苛責着的影;一隻已然不再的眼,這讓《這不是我》籠上一層末世感。幽靈般的巧合:在戈達爾的最後一部影像論文《劇本》中,他用黑色氈筆塗黑了一張紙;而在這裡,在這樣一張至此淡漠的,悼亡般的床上,卡拉克斯攝下自己,正在一張已然漆黑的紙上塗寫下印象——那末,不再是白底黑字,而是黑底白字。過分鮮活的對比度使我們什麼也不能讀解。黑暗中的淨化,某種接力的傳遞:透過表面看似無辜的緻敬,《這不是我》紀錄了一位導演在玩弄已然失去意義的影像時面對的眩暈,那些已形同不毛之地的影像。我們隻能看見背面,那些在漆黑背景下的制造。他在哪兒呢,萊奧卡拉克斯?他在一片漆黑的無處之處哭泣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