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职员表,妈妈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女人」;爸爸也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男人」。他们所代表的,即使不是传统东亚家庭里的大多数女人和男人,却也是足够典型的。

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小丽很可能成为又一个「女人」。电影在一开始便用颇具巧思的魔幻手法铺垫了这种基调——两代女性的宿命轮迴:小丽在回家的天桥上偶遇青春期时的母亲,又在课间时间爬过校园的荒地时,视线穿过围墙看到了昔日未为人母的母亲;而在差不多的时间,她的母亲也在恍惚间,隔著铁道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为新手导演,舒淇如此开展故事,算是非常高章了。

影片对於母亲这一角色並非全然批判的態度,而是带著同情的。小丽的命运扭转,其实离不开她的母亲帮一把。她的母亲「放」她走,是一种爱的表现。「女人」意识到自己是造成命运循环的原因之一,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和决心走出自身的命运困境,但却总算拼尽全力推了一把女儿,让女性命运的循环在下一代终止。

女性的出走有三种:自己走、被赶走和被送走。小丽的母亲因为丟了家里的顏面被赶走,这就是为什么明知她的男人什么也给不了她(他只是在她被驱赶后最绝望的时刻给了她一个所谓的家),她却依然没有决心爬出粪坑的原因。而小丽,虽然不是主动的出走,却至少不是被驱逐,比她母亲的命运要稍好一些。母亲的確偏心小女儿,但某种程度也认可了大女儿有更独立自主的能力。

最近我深刻意识到共情是一种高级能力。共情的能力並非来单纯依靠自身经歷、处境相似,而是想象力和同理心。在你未曾经歷別人一样的处境时,出於想象力和同理心,你依然能够体会到他人的挣扎。如果你的「共情」来自於类同的的经歷和处境,那更准確地说,应该叫感同身受。而那些缺乏想象力和同理心的人,他只会想到《女孩》的导演是拍三级片出道的,甚至说她如今是「资本的宠儿」——我看到中国互联网上確实有些人是这样评价《女孩》的。

近年,大陆兴起女性题材电影,出了诸如《热辣滚烫》、《出走的决心》、《好东西》等话题之作,斩获30多亿人民幣票房的《热辣滚烫》更是当年冠军。因此有意见认为,传统男性敘事的「老登电影」已经不行了,只有女性电影能拯救电影。於是连男性导演也开始拍女性题材,尽力討好女性观眾,甚至包括早已功成名就的导演。

从主创人员(导演、摄影、演员)的女性身份,到电影的视角、立意,《女孩》毋庸置疑也是女性电影,但在女性主义高速发展的中国,却遭到市场的冷遇。为什么?表达手法过於文艺、不够討好普通观眾,当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不止如此。

不难发现,过去在大陆电影市场取得佳绩的女性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正能量,至少观影体验是轻鬆愉快的。陈可辛的《酱园弄》已经给过我们答案,他同样用自己的方法去討好女性观眾,却票房惨淡。很多人对《酱园弄》的主要批评,不是说它拍得差,而是质问导演为何可以將女性拍得这么惨,有些更说导演怎么可以让野猪去撞片中的女主角。我不是说陈可辛与《酱园弄》不可批评,而是批判的点打著「女性主义」旗號,却实在有些荒谬。

女性电影从早期以诉说、表现女性苦难为主,走向现今更正能量、更娱乐化,固然是一种趋势,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然而,拥抱单一审美標准,不接受女性苦难电影,却又失却了女性电影最大的意义。有些人简单化了女性电影和男性电影的区別,甚至有人会觉得女性证明自己能拍男性擅长的电影,比女性能拍出男性拍不出的电影更为重要。女性电影真正的繁荣,不应该忽略这些电影,使之仅成为文艺青年的小眾喜好。

「你有想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成年后归家的小丽並不是控诉母亲將她推向了另一个深渊。母亲將她安排到亲戚家寄居,无法弥补原生家庭的缺失,也不是最完美的安排,但我相信她离家后的生活一定比在原生家庭要好过一些,影片也在一定程度上交代了这一点。与挚友打网球、能独自回家面对母亲,整个精神面貌都与她年少时在原生家庭时大不一样。

那一句其实是源自小丽的內疚(又或者还有些感激)——她当年没有能力將母亲和妹妹拯救出来(她確实有开口邀请母亲一起离开)。她一个人逃离了这个本应由她与母亲、妹妹一起面对的苦难,这份倖存者的愧疚必然在此后多年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而这,正是这部电影最令人心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