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甚好。发生在伊朗乡间道路一场小小的、无人伤亡的交通意外,牵扯出多年前的一场政治迫害。受过同一个特务人员酷刑摧残身心的角色此后纷纷登场,还有本来与事件无关却因未婚妻而被捲入其中的「沉默大多数」。每个人的性格又不一样,既製造了戏剧衝突,也借他们的爭吵,表达出影片主题:如何对待那些对自己施加过政治迫害的人。

前段悬疑感很强,中段开始带点黑色幽默,最后却又在惊悚气氛中结束。风格上的跳跃与混搭,本身就模擬了创伤后群体在情绪上和认知上的混乱状態,让观眾始终处於一种不安的、难以归类的观影经验之中。

虽然故事与过去的故事脱不了关係,但影片拒绝採用闪回的影像去直接呈现过去,而是通过现今各角色身心所展现出来的创伤,间接向观眾描绘出他们当时遭受的折磨有多么严酷。

表演方面略有有舞台剧感,我不知道该说是缺点,还是优点。不只是在野外「等待果陀」那一场,那一场对等待果陀的致敬几乎是画公仔画出肠,舞台剧感明显是导演约化·巴纳希(Jafar Panahi)刻意为之。它將现实的暴力抽离成一种道德剧的框架,强迫观眾去聚焦於纯粹的伦理辩论,而非血腥场面唤醒的感官刺激。

导演在宣扬大爱吗?

最后,最为愤怒的两名受害者离场,代表著「沉默大多数」的「无辜」未婚夫也离场,留下来负责处理的两人最后又到了另一棵树下,绑起那个摧残过他们的人。这个特务人员本来是电影的关键人物,中间大部分的戏却因为被绑在了木箱里而没有露脸,是一个存在却又某种程度「缺席」的人,正符合他带给眾人的创伤,他不在眼前却又鬼魅般如影隨形。直到在那一颗树下,一场最后的审问,整场戏的镜头只对著他一人。此时,与其说他在接受受害者的审问,不如说说也是在接受观眾的审判—同时也是对观眾的一种詰问:假如你是那些受害者的一员,你会如何处置这个曾令人身心受创的人?当处境对调,曾是受害者的你反过来可以操纵施害者的命运时,你选择以暴易暴,还是选择原谅?

有意思的是,不同的人看电影,感受到的东西真的很不一样。有人说,他看到了善良。能有这种感受,我只能说,未曾受过同类苦难的人真是矫情,这种人大概就是正能量宣传的目標受眾,他们容易被微小的「善良」感动而无视真正的恶。

可能很多人会当这部电影是左胶大爱片,就如同很多人觉得《一战再战》很左。同样地,我看到《一战再战》里的所谓「左胶」既不懂爱人,对理想也不够坚持,只要自己被抓、被胁迫,必然出卖革命队伍,这哪里是在歌颂左翼?里安纳度和组织对暗號的桥段,不也表现了左翼的荒谬可笑吗?然而,为何很多人却觉得这是左胶电影?电影不是明显表达了对於极左与极右斗爭的厌恶吗?《一战再战》真正想表达的是,人应该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去爱自己身边的人,就算那个人跟你根本没有血缘关係。以左或者右去评价这部电影,恰恰是当今世界问题的缩影。人类已经连看电影都无法摆脱意识形態偏见的影响了。

懦弱的善良能否拯救恶?

从《纯属伊朗意外》,我看到更多的是普通人的懦弱,看到的是邪恶无法被善良拯救。不然,导演绝对没有必要安排电影这样结束的:男主角在提亲的日子,正准备上楼拿东西,背后又响起了义肢发出的声音。这样的结局,在伊朗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导演在伊朗受过的政治打压,並非我们这些坐在影院舒舒服服看电影的观眾所能想像的,如果他像我们那么天真,那他的牢真的是白坐了。

对仇人的家人善良,我没什么意见,甚至对於非暴力,我也不反对,但是最后明知放过仇人而他却不会放过他们,他们仍然选择放过了仇人,甚至连对这位仇人的羞辱也是点到即止,我就很难理解。那场戏,我看得真的很难受。在我看来,这不是善良,是懦弱。这种懦弱帮不了自己走出心理阴影,甚至还会將自己和身边人再度带入险境。我想起了姜文的《鬼子来了》,村民纠结於该如何处理落入自己手中的「日本鬼子」和汉奸,同样不是出於人性中纯然的善良,而是掺杂了恐惧、无知和懦弱。

当然,这也算是导演的勇气。现在的人爱看爽片,他就偏偏不让观眾爽,而是让观眾直面现实,一同感受那无尽的恐惧。就像果陀最终未能到来,正义的审判在戏中也没有——不仅没有,民眾的「善良」换来的是「义肢的声音」隨时在自己身后响起,为自己进入恶梦般的生活倒数。「义肢」未必属於具体某个人,但只要作恶的制度依然存在,原谅只是奢谈,甚至扯淡。

特务这个角色是演得最好的,这个角色在电影中本身就需要偽装,出镜的戏份不多,但层次感丰富。这个人,当他脱下制服,和家人在一起时,也听西方风格的音乐,在路上不小心撞死了狗,心里也似乎有些出於真诚的罪疚感。他被绑在树上时,他为了求生而道歉,当然不是真心的,但他女儿因为他撞死狗而带著童真的口吻谴责他时,他又似乎確实心有不安。

他的恶属於制度之下的「平庸的恶」吗?我看,不只如此。他是一个具备情感、家庭观念,却又心安理得地切换人格,在体制內享受权力的掠食者。比起相信这种人的恶只是制度使然,我更相信確实没有动物在电影拍摄中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