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不少人评论这部电影的时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重口的女导演”,回想起迪库诺的映后访谈:“作为女性创作者,我不想被定义。”虽然《生吃》和《钛》的独特视觉风格,或者直白一点的说,这种“生肉剧痛”的视觉触感,既不是我喜欢的,也不是我认为最优秀的表达形式之一,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然拓宽了某种类同职场玻璃天花板的女性创作者表达边界。不过我一边这样赋予作品以“性别意义”,一边却又自我否定地认为,本片未尝是在关注女性,更不如说它是在关注性别问题中的所有“他者”,这其中有女、有同、有跨,甚至也包含了男性的伤痛。

1.女性创作者该创作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想到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以女性作为绝大部分作者和读者的耽美作品。一个很有意思的错位,尤其是在这些虚构的男性角色,有时候简直不可思议地精彩迷人、丰富多面的情况下。拥有这般洞察力和写作才华,她们真的无法创作出或欣赏来优秀的女性角色吗?我认为可能真还不行。因为被规训的不只是现实生活中的女人,不只是拿起笔创作的女人,不只是拿起书阅读的女人,更是所有创作中作为虚拟角色的女人。作者拥有的自由而畅快的真实生命体验,和那些来自生活但高于生活的艺术表达,究竟要如何呈现给读者?通过“自由”的男性角色当然是一种更方便且更安全的选择。“那个时代的女人怎么可能/怎么会做这种决定呢?太假了。”“架空的社会不就是消解了所有女性困境的世界吗?看似是女人,实际写的是男人。”两种论点都有言之有理的部分,重点皆在于读者/观众的“难以入戏”。

如果说创作是置身地狱,那么创作出真实可信而又独特超前的女性角色,则像是在父权社会里作为有灵魂的女性生活本身。

“女性”电影如果不聊恋爱、婚姻、家庭、出轨、雌竞、媚男、怀孕、堕胎、生产、处女、母亲、婊子——那还有什么可聊的呢?为了凸显性别创伤,反而让男性在女性表达中无所不在,最终让女性角色的脸庞都被巨大的阴部符号所模糊折损。

《钛》当中当然也有这类情节,但其最大叙事的框架其实是:滥杀者为赋予新生而失去生命。

配合片尾宏大空灵的教堂管风琴声,这一因果环扣的宗教意味不可谓不浓。女主从幼年时自己在车后狂躁最终导致严重车祸,到成年后因滥杀无辜最终走向逃亡与毁灭——除了因果之外,其中还有一个我个人非常欣赏的表达:你不见得非要喜欢/同情一个(女)人,才能痛其所痛,伤其所伤。

不是常见的被害者或所谓不完美的被害者,而是女人作为自作孽,甚至是加害者的出现,同样能完整而出彩地构成一个故事,一个仍旧能让你感到“剧痛”的性别故事。

2.意识形态和艺术表达?

开篇快50分钟,我其实还一直觉得这只是一部剧情cult并充斥着各种刻板性别画面的电影。喷湿后划过车窗的双乳、模仿性交的各种舞蹈动作、杀掉尾随男的蛇蝎美人……你说和汽车做爱?又怎样。不管是女同性行为,还是我每天fuck the world,没有情感驱动只有欲望宣泄的性交行为就特么没什么可聊的。有时候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过于超前还是日趋保守,性向光谱和酷儿理论在我看来就像大家聚精会神地严肃谈论一堆颜色不尽相同的木桌子。可它们本来就什么色都有啊,再怎么深浅不一也都还是木头桌子,什么样都正常,什么样都没所谓。不过很显然,这种看待方式,也把与性别政治相关的一切社会性思考都消解得一干二净。意识形态是不是无聊的木桌颜色论坛?艺术表达该不该详细囊括这一讨论的内容和可能的变体,或者艺术家们是不是该抬头看看除了这堆木桌之外,其余的那一整个世界?

“你为什么总是想逃走?”直到父亲问出这句话,我才终于敢确证这是一部由拥有自觉的女性意识的女编导作品。消防站是毫无“女味儿”的场域,再怎么勒住双乳和孕肚,不适感也将如同一条条肉上血痕般无时无刻提醒着你作为最极端异类的存在。沉默美丽的女人在前和用语言大声“性侵”的男人在后,你可以选择不搭乘这辆性别定位泾渭分明的公共交通;由父亲和自己一人一半完成一个男孩的发型,你可以自行完成一次性别定位的选择;让女人成为男人后获得自由,让女作者的生命体验通过男角色进行表达——可“你为什么总是想逃走?”

在将消防队员们看到“队长儿子”身上的女性特质时满脸的尴尬与不适作为开篇小菜后,作者用最重口的生育惩戒作为正餐上桌。

筷状金属发饰是夺命工具,一开始就被女主在验孕期间捅入阴部,还有比这更能体现女性对意外怀孕那种极度想要摆脱的状态么;不断瘙痒,最终撕裂开大洞的右下腹,“正好”是剖腹产刀口的位置;乳头溢出浓稠的原油,父亲点燃腹部引起大火,字面意义上皲裂开来的妊辰纹,痛、痛、痛,这是基于共同的生命创伤,才赋予女性创作者独有的对生育之痛的体认。

昆汀前段时间说:“这是一个意识形态大于艺术表达的时代。但历史上这种情况早就潮起潮落多回,新的‘黄金时代’总是会再次到来。”我一面笑着赞同,一面暗暗质疑,那个黄金时代里,还能有创作者看见、理解这样的痛吗?

3.父权制与男性伤痛?

“如果你不能哀悼你的孩子,你还能做些什么呢?”按心理学的说法,哀悼是遗忘的一种方式,当痛苦过于沉重,唯有放下我们才能继续前行。什么样的人不被允许脆弱?什么样的人将被永远困在过去?

2017年有这么一组现实世界中的数据:男性自杀率比女性高出3倍以上。每个人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这种陈词滥调结合最新数调依旧能让你心头一震。男性对于感情的压抑远高于女性,这种压抑往往带来必然的孤独和可能致命的抑郁。

为什么要安排这位绝对权威的父亲进入叙事中?因为在“上帝”形象的背后,我们还看到他忍受着伤病的折磨,多年在痛失爱子的地狱中独熬。这位以喜欢折磨观众眼球著称的导演,难得温情地让她剧中的这位父者,最终在作为杀人犯、欺瞒者的女主身上,找了感情的依存与放置之处。

伍尔夫总是劝勉女性创作者不要在创作时被愤怒蒙蔽——你是在创作,不是在与命运抗争。虽然对于有些创作者来说,创作本身就是与天地相搏。

迪库诺愤不愤怒我不知道,她对父亲是温情还是讽刺我也说不清,但我喜欢她这种一边往女人手上抹血、往父权身上吐痰,一边拥抱她、救赎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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