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起石头打她。”——约翰福音 8
一
疯狂动物城2的合家欢结局及正邪两分的派别,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编剧在台词上的一个障眼法:这是当朱迪兔对宝伯特猞猁说:“你可以成为与其他猞猁不同的那个。”而宝伯特猞猁立刻回绝这个朱迪兔给出的这个看似高尚的呼吁:“我不想。”
而兔子这句呼吁自然也有先前的铺垫,即大先生对猞猁的定义:“领地性动物总是忍不住扩张领地的欲望”
在这里,两句台词指向的是主导zoo2核心的一个戏剧矛盾点,即,生物是否有可能克服自己的天性,而抵达一种共生的和谐?
这个核心矛盾的解决不仅指向狐兔二人作为拍档的内在关系,同时也正是动物城中诸多动物能够在大杂居小聚居的环境下和平相处的前提条件。
因而,这个电影聚焦于狐兔二人,所谓的正派角色,之所以正义,不仅是因为完成了抓捕最终罪犯的任务,同时还因为克服了生物本身的天性(例如狐尼克说出了那句“我需要你”而克服了所谓的童年创伤,及其作为狐狸的独居属性)。
但真的如此吗?
之所以“你可以成为与其他猞猁不同的那个”是编剧的障眼法,是因为,在大先生的解释当中,猞猁邪恶的原因,仿佛只是它们是猞猁,由先天属性决定的需要扩张领地而萌生出的霸凌他者的品行。然而,在电影当中,猞猁一族实际上并没有直接显现出由于天性而必须拓展领地的必要(例如,并没有体现出猞猁的族群过多或者有新的猞猁主出现需要重新划分领地等等),因此,猞猁的扩张,并非是由于猞猁的天性,而是因为猞猁成为了生态主义包装下的资本和权力的代言人。所以,以上那个可以被所有角色共享和克服的核心矛盾,在猞猁这里,其实出现了一个断裂。
换言之,当狐兔等动物面对的是需要克服自己的天性才能被称之为“高尚”时,剧中宝伯特猞猁需要克服的不仅仅是资本和权力的诱惑与压力,同时还有在族群中不被承认的压力(这一点,父母双全的朱迪兔显然幸福的多。)因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在狐兔关系中始终作为行动者的朱迪,其实是一个幸福的兔子,甚至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将,她并不真正了解动物城运转的机制,因而才会对宝伯特猞猁说出那句高大上的呼吁:“你可以成为与其他猞猁不同的那个”。因为朱迪兔自身并不处在一个两难的纠结当中,她甚至不太需要克服自己的天性(如果抖腿的焦虑症不算的话)。在这里,编剧把资本主义的腐蚀造成的分裂转喻为猞猁族的天性,而让我们误以为,猞猁与动物城的其他人只要克服了自己的天性,就能happy forever。
因而,当宝伯特猞猁说出那句“我不愿意”时,我们或许会想起马克·费舍尔那句话,“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终结要容易”——这意味着,资本主义比天性更难被战胜。所以,全剧当中,宝伯特猞猁的处境是兔子没法想象的。宝伯特猞猁想要获得某种正义的嘉奖,他不仅需要背负背叛家庭的罪责,同时,还需要克服资本主义和权力的诱惑。
相比之下,兔子的行动处于一个天然的道德优越者的位置,因为她只要勇敢去做就可以了,这不仅符合她的职业需求,同时也符合动物城的核心价值观。她取得“正义”的成本比猞猁小太多太多。但即使是这样,兔子真的比猞猁高尚吗?别忘了,兔子一直想做的,不就是向别人再次证明,“我可以”,或者“我们可以”。伴随着最后的抓捕成功,推开门迎面而来的镁光灯闪耀,兔子内心深处向往的不也是另一种权力的承认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尼克狐的“正义”比朱迪兔的“正义”更具有说服力,因为尼克狐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被看见的欲望,他说的是,“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大概是这个意思)这不仅意味着尼克狐愿意克服自己独居的天性,同时,也并没有被成功的权力冲昏头脑,他真正在乎的,仅仅是陪伴。
二
尽管最后随着音乐“现在只有我们才是自己主宰”响起,动物城再次进入一片欢声笑语当中,似乎一种超越区隔的自我立法正在被重新想象和规划。但一个被忽视的前提是,动物们即使可以克服某些习性上的天性来尽量达到共通,但“吃什么”却不可能成为一个轻易就被解决的问题。
可以说,在ZOO2中,正是因为“吃什么”的问题被忽视了,才使得故事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和谐。因为,狐狸和蛇本来就是吃兔子和老鼠的,这一原生性的矛盾,在电影中仅仅作为了一种“紧张关系”的隐喻而存在。在电影当中,仍然有着十分吊诡的一幕,身处在闹市区的尼克狐可以在下班后惬意地点披萨(这种加工品事物)作为自己的晚餐,而在湿地市场的海狮和海象,所需要的仅仅是一条生鱼,既作为劳动报酬,也作为食物。为什么鱼不需要“人权”?难道是因为在那场远古的大洪水当中,鱼类不需要被诺亚方舟拯救,所以才成为了区别于陆地或者两栖类动物的“非生命”的存在。换言之,鱼类正是因为不生活在陆地上,所以它们无法说话,无法与其他陆地或者两栖类动物共享关于“人”的隐喻。
可以说,“吃什么”早已经内化为构造动物城等级秩序的另一种“天性”了。因此,当那只蜥蜴把满盆的活虫递给狐兔时,其意味就不仅仅是物种之间的妥协,而是调转“中心”与“边缘”等级关系当中的一次谈判。
三
那么,动物城的和谐到底是乌托邦的远景还是暗含着危机的现实象征?
在尼克狐被抓到警车上后,老猞猁对他所了一句:“明明给了机会让你们逃走的,但……”。从这句话中,我们不禁会想起,那个曾经帮助过狐兔的大先生家族,难道也与老猞猁一家暗中串通?也就是,连“反抗”本身也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或许,这句话的意思更大意义地指向的不是阴谋论,而是两个大家族当中互相渗透且互相制衡的社会关系。
同时,若我们还记得,在给盖瑞蛇姥姥盖专利章的那位,不也正是闪电家族当中的一位?换言之,为何当猞猁家族倾吞了蛇族的专利时,作为见证者的闪电家族为何没有发声?但,我们也不会忘了,当初也正是闪电为尼克狐等人及时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所以,正是有了“他者”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在陷害、援救与揭秘的结构诞生的当代故事才得以有惊无险地展开。
因而,或许维持动物城继续走下去的,不就是这种系统的中立性?或者,往深了说,不就是那种不断打破象征物,却永不触碰那系统的稳定那种希望与理想吗?
所以,正义的伪善性是否正是因为它永远无法触及那个事物的核心,所以才能永无止境地教育着我们一代又一代呢?因为这正是物种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换言之,希望与理想不指向任何事实,甚至事实本身对希望和理想是具有颠覆性的。但也正是因为只是凭借着不去追问的希望与理想,这便已经构成了动物城永远生机勃勃的奥义了。
这毕竟只是一个好莱坞的团圆喜剧,而俄狄浦斯的悲剧便在于,他反抗的不仅仅是命运,更是自己。这意味着,疯狂的动物城,始终无法象征着人的疯狂——而这种疯狂正意味着在恐怖中诞生的真正的高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