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约9600字,其大纲如下:哪吒的“反叛”,真的成立吗?

主角“反叛”的形象非要这样塑造吗? 电影中哪吒的成长在哪里? 若电影中对哪吒的成长线是较为空洞的,那电影对于哪吒的反叛精神又表达得如何呢?这部电影中的哪吒,真的“反父权”吗?

母亲离世,主角爆发——典型的传统男性英雄叙事。

如何在现代诠释东亚家庭的老旧剧本?

东亚社会中典型的家庭:关怀的牺牲型母亲、沉默的隐忍型父亲、别扭的叛逆型儿子。

家庭中的这些情感和关系,是父权的产物吗?

父权制社会中被高度推崇的价值观典型——父系家族成员之间的忠诚、牺牲、复仇、荣誉。

如何让角色拥有主体性?

敖丙:一位“兄弟情”、“父子情”、儒雅善良的被动承载体。

让女性角色摆脱刻板印象、摆脱男性凝视,就那么难吗?

备受瞩目的反派,女龙王敖闰——一种男性凝视下典型的“恶女”形象 ;合格的传统服务型、牺牲型女性模版——殷夫人;自己的羞耻感和无力感被当作笑点的鹤童师姐;与女性魔镜开展美貌战争的石矶娘娘。

炮灰:是毫不重要的背景板还是又蠢又坏的丑角?哪吒撒尿:一种男性主导、具有排他性的低俗幽默?用“隐喻”来反驳批评是否是一种逃避?

……

在开始这篇文章之前,我想先说明几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论。

首先,本文的观点和分析仅代表作者以及其他和作者有相同感受的观众,无法代表所有人,因此若您与本文有不同看法,实属正常。

其次,本文着重于分析电影的剧情安排和人物塑造,并没有涉及其特效技术及画面。

而最重要的是,本文的分析视角不仅是一个普通观众的体验,更是试图揣摩导演的意图,思考这部作品是否能做到更好。影视作品是创作者塑造出来的——世界观、人物形象、价值取向都是人为设定的,因此若用“历史如此”、“向来如此”、“经典桥段”等理由来搪塞2025年的这部电影里存在的不足,作者认为是说不通的。

本文也不会将本片与同期的电影进行比较,而是单纯针对它本身进行分析。并且,基于电影在中国以及世界票房榜登顶的影响力,因此作者对电影的要求和标准也会相应提高。

此外,考虑到这是一部春节档合家欢动画电影,这让作者也不得不思考它的受众问题。它的定位似乎是“老少皆宜”、“雅俗共赏”,但它真的能让所有观众感到舒适吗?对于女性观众而言,它的幽默、人物塑造、情感表达是否真正友好?更进一步地,小朋友观看这部电影后,会不会合理化其中某些夸张的行为,比如步伐轻浮、抖腿、摇头晃脑、用小便去完成恶作剧等?如果这需要家长额外进行教育和引导,告诉他们这些行为是不礼貌的,那这部电影到底又传递了些什么?

本文将围绕着电影中重要角色形象的塑造、角色的成长和主旨的处理、家庭情感的处理、女性角色的处理、笑点处理这几个部分展开,讲述且分析作者的感受。

以下为正文(有剧透):

一、这部电影,我为什么喜欢不起来?哪吒的“反叛”,真的成立吗?主角“反叛”的形象非要这样塑造吗?

在整部电影里,他行为粗鄙,在天宫因尿急而随手就想脱裤子小便;行走站立时都摇头晃脑、双手插兜、抖着腿;冲动鲁莽,被批评时就动用武力;行为逻辑简单,行事从不问因果、全靠暴力解决;重视家人家族、有孝心,愿意为了双亲牺牲,却耻于平时向自己的亲人表达情感和爱意;对朋友重情重义、一腔热血,但对与自己无关的世人和无辜妖族则无多少怜悯之心;表面上不在意自己的举止外貌,实则内心自卑、渴望认同和价值感;……这些确实都像极了生活里的能见到的某类人群,导演可以说确实是对此类人是观察得细致入微、或是非常了解的,才能塑造出如此形象。

我对这样的主角形象是有所质疑的:

突出主角的反叛精神就一定得行为粗鄙吗?设定一个粗鄙的主角来表现叛逆精神,难道不是一种偷懒吗?仅仅依赖简单的反差(文明礼貌与粗鄙猥琐的反差)来塑造角色,不就避免了对角色更多复杂的内在冲突和成长的思考吗?如果根据百度百科上对两部电影中哪吒性格的设定(“……他性格孤僻、冷漠、叛逆、憋屈、玩世不恭,时不时就要大闹陈塘关百姓,让大家也不得安生。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哪吒比谁都孤独,比谁都渴望认同。”和“性格勇敢无畏又不失顽皮。他焦虑自嘲不够帅,喜感十足,内心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反叛者的主角形象也许可以设定得更有智慧、更有深度、更有同理心;毕竟反叛者不只是性格和行为粗俗、招人讨厌的个性能表现的,讲文明有修养的人也都可以是合格的反叛者,也都能够去反叛世俗、推翻不公平和不合理的制度,改变陈旧迂腐、刻板过时、束缚人性的观念。

那么,电影为何如此塑造这个形象?我只能想出以下的缘由:

一是也许他作为魔丸的设定,就需要他管控不住自己的行为和情绪、遭人嫌恶和排挤,并且与灵珠敖丙形成对比,也突出二人的“互补”、是坚不可拆的搭档;二是这部电影也许需要这样一个粗鄙、接地气的形象,去颠覆传统主角拥有受人喜爱且常人无法拥有的品质、高高在上的形象,让受众更有代入感,也更具有观赏性和趣味性;三则是可能想用性格的不足来衬托出他最终的成长。

那么,现在我们就来探索一下整部电影主角的成长,以及电影的主线和主旨——“反抗父权”。

电影中哪吒的成长在哪里?

整部电影在哪吒变身前,他的内在形象似乎都和上文中所提到的一致,并没有任何变化:

哪吒在陈塘关被灭、父母失踪后一话不说便与龙王开战,展示出的形象仍然是易怒、用暴力行事的;他在炼丹炉里,对自己的父母说“好想成为你们的骄傲……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这也和电影之前不敢自己去见哥哥的形象一致,是一个重视家人但充满愧疚、找不到自己的价值的孩子。

而他内、外在形象的成长可以说全部都体现在其变身后:

他外在从魔童形象到风流倜傥的成人形象;

他内在从“我不是魔童就好了”的自责自卑到“是魔又如何”的自洽自信;从盲从阐宗的指令到拥有反抗规则、改变世界的决心。

然而,当剧情进展到李靖和殷夫人拒绝哪吒牺牲自己保全他们之后,哪吒还在问“我只是想最后死得有点价值,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可见此时的哪吒仍然渴望认同感、且企图向仙尊妥协,那又是什么促发了他在短时间内的爆发、顿悟、突破、蜕变?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母亲殷夫人对他说的话,以及殷夫人的死亡。

当有网友和我讨论时,曾质疑过“殷夫人是为了哪吒而死”这个观点。TA认为殷夫人在电影里并非为儿子牺牲的,而是撑不下去了自己被炼化而亡。单论电影的情节,确实是如此——但是要注意,这是一部电影,由人编排的电影,即任何人物和剧情都是人主动去塑造的,而非自然发生的。每一个人物和情节的塑造都应该是经过了人深思熟虑而成的,也就一定有它为何如此编排的目的:我们要分析的是导演为何要安排殷夫人在此死亡这个情节,以及这个情节在电影里起到的作用。

可以说,是殷夫人的死亡直接促成了哪吒的变身和爆发——而完成了转变的哪吒带领众人突破了天元鼎,走向了胜利——那么在剧情安排上,殷夫人的死亡显然就是为了哪吒的爆发而安排的;毕竟如果没有母亲的死亡,哪吒就无法完成爆发、蜕变。

这便让我质疑:

难道让主角转变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陷入失去亲人的痛楚情绪之中吗?

难道主角通过对自己经历的自我反思来实现的成长不比单纯的、集中式的情绪爆发而实现的转变要更有意义吗?

实际上,通过母亲的死亡来激发主角的力量或决心——是一种非常典型且老套的情节手法,它确实能将电影迅速推向高潮,迅速激发主角的转变,引起观众共鸣,但是缺乏内涵、无法引起深层次的思考;也让两个角色的情感都过分外在化、简单化:

殷夫人被简化成了经典母亲的符号,哪吒也缺乏真正的内心层次和转变动机——他的爆发是一种由简单的情绪(母亲死亡)所催化的,而并非主动的、思维上的成长。

这也正符合典型的传统男性英雄叙事:

男性角色的情感动力来自家族、兄弟、父子关系,而不是更广泛的社会情感,比如群体责任感、或者对普通百姓的怜悯;其英雄转变的动力也往往来自“失去某个亲近的人”(尤其是母亲、妻子、姐妹)的愤怒爆发,为复仇驱动,缺乏更深层次的情感维度,也不是思想觉醒;女性角色在其中则多为牺牲者、情感催化剂等配角,而不是推动故事的核心角色。

在2025年,仍然使用这种老套传统的悲剧性情节来推动故事,这是否又是这类导演对电影情节思考的怠惰和偷懒、对人性的理解过于浅显?

又难道——这是导演对受众群体理解能力和欣赏水平的揣度后的结果?

除此之外,母亲的死亡又是如何推动儿子快速地实现了自我认同、变得坚定自信、敢于颠覆规则的呢?难道仅仅是依靠过去美好的回忆、以及母亲临终前的那句——“娘从来没在乎过你是仙还是魔,娘只知道你是娘的儿”就能够做到的吗?

电影跳过了哪吒内心的成长弧,避免了对其内心深层次情绪和想法的探索——仅仅是简单粗暴地用母亲的死亡解释了其快速的转变,又用与阐宗一战的胜利完成了他的成长——其情感线索是以男性、父权视角构建的,叙事宏大但空洞。

若电影中对哪吒的成长线是较为空洞的,那电影对于哪吒的反叛精神又表达得如何呢?

哪吒为什么反叛?这部电影将哪吒的反叛原因完全归结于外界的阴谋和“极恶”,而并非他内在自身的动机(还必须是“极恶”,因为哪吒对于粗鲁的暴力打压行为等“小恶”并没有丝毫认知)。可以说,哪吒的反叛是纯被动的。正义的主角在道貌岸然的反派被揭发后,去对抗反派——这样的矛盾设置无疑是高效且合理的,但同时也显得俗套、没有深度。

简单来说,假使这个天大的阴谋、这种“极恶”不存在——阐教并非将妖抓捕来炼丹,而是真正让其归入正道,也不曾有阴谋、不曾迫害他的父母以及百姓——那么按照电影的设置,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哪吒应当就成仙、归顺仙界了:

毕竟整个升仙考核中,哪吒没有对粗暴的捕妖任务提出过任何质疑;甚至没有主动地去思考陈塘关被毁灭的不合理之处,更没能主动地去揭开阐教的阴谋;最终,他与仙界为敌也显得像被迫的(因为他自身和父母受到了阐宗的威胁),也就是他在电影结尾所说的“直到无路可走,我才明白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如果哪吒真正具有“若前方无路,我便踏出一条路”的反叛精神,他就应该从一开始便对世界秩序和规则有警惕和反思,而不是在自身和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人受到威胁才因为走投无路而反抗爆发。

这让我疑惑——这部电影所呈现的哪吒形象,真的有很好地体现了对父权的反抗和反叛吗?

似乎没有。哪吒直到电影最后爆发前都处于被动状态。对此,我只能理解为,电影可能在是为了下一部做准备。

另外,至于如何让角色主动地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而非仅仅用套路化的外界强刺激去推动其转变;又如何将“若天地不容,我就扭转这乾坤”的金句融入角色的行为、而非通过空洞的口号喊出——电影都没能给出一个好答案。

如何在现代诠释东亚家庭的老旧剧本?

既然刚刚提到了反抗父权,我们现在就回到更小的父权单位——家庭,来理一理这部电影的亲情线。

哪吒与其父母被塑造成了东亚社会中典型的家庭:关怀的牺牲型母亲、沉默的隐忍型父亲、别扭的叛逆型儿子。

诚然,对于这种常见的家庭关系的一比一写照确实能引起许多观众的共情,但它几乎是固化的模板,并没有对于这种家庭关系进行思考和引导,没能提供解决此类家庭情感问题的新范式。

哪吒临行前,殷夫人向他索取拥抱,他却因为“不觉得肉麻啊?……哎呀,都看着呢。”而拒绝;在整个送行过程中,李靖则被安排着一言不发。

这一幕展示的就是一种我们很熟悉的、有着刻板性别问题的家庭关系:平日里,女性仍然是情感表达的主要人物,她们情感丰富、善于表达甚至唠叨;男性则不善言辞、羞于表达自身的情感与爱意,甚至羞于回应爱意——仿佛表达是廉价的,只有沉默和克制的才是真正的感情;而只有在极端的情况下,家庭成员才会互相倾诉心意、并且做出“为对方牺牲”这样的壮举——正如电影高潮部分,三人在炼丹鼎里的那样。

在现代社会和现代的家庭关系中,我们应当在倡导男性(以及女性)摆脱有毒的男子气概的束缚、更坦诚地面对自己和他人,不再将克制情感当作高尚的品质而去压抑自身;在日常生活中陪伴、倾听、尊重和支持家庭成员,别将爱极端化、扭曲化,别将爱与沉默而宏大的“牺牲”式行为捆绑起来。

我们应当呼吁真正健康的情感表达,而非只是单纯地展示和延续过去有问题的传统家庭模式。可以说,电影在这里的处理不仅不能说是颠覆父权,反而就是沿袭了父权社会下家庭的感情套路,甚至有加深刻板印象的嫌疑。

家庭中的这些情感和关系,是父权的产物吗?而敖光和敖丙父子之间、申公豹兄弟和父子之间的情感,其实就体现了父权制社会中被高度推崇的价值观典型——父系家族成员之间的忠诚、牺牲、复仇、荣誉。

“我任由你们处置,只要你放我儿一条生路”——首先,敖光对敖丙的关切多是通过这样的台词展现,这种直白且简单的逻辑也将敖光这位四海龙王之首过度符号化、简化,让其沦为“父子情”的工具人。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敖光所说的“为了我儿,就是天庭我也照闯”、“我儿若死了,全陈塘关都得陪葬”还是哪吒所说的“你要是敢动陈塘关,我就把龙宫砸个稀巴烂”——其实都体现出一种父权式的绝对保护:

维护秩序的方式是威胁和暴力,而不是协商、理性沟通。这种直接的“复仇”逻辑,本质上是一种家长式的绝对控制,复仇权的掌控者是“父亲”,而不是受害者本人(《涉过愤怒的海》中由黄渤饰演的为女儿复仇的父亲也为这种形象的典型)。更进一步说,在父权文化里,男性的“保护”往往不是基于平等的关怀,而是通过暴力威胁、控制他人来实现的,这种保护更多是“占有式的保护”,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尊重个体意愿的保护”。

更典型的父权还可以体现在敖光最后对敖丙的“放手”——

在敖光最后面对敖丙的一段单方面的独白、让敖丙“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之前,敖光并没有和敖丙进行过沟通,反倒是和哪吒先进行过一场交流;并且在得知哪吒想“试一试改变世界”时感叹道“可能是我老了,没力气再和这个世界去碰撞”。

这让敖光的让步与“放手”比起是和敖丙之间的互相理解(以及,父亲懂得尊重儿子作为独立的个体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决定)更像是他与哪吒之间的一场权力的交接——年迈的父辈向现实认输、向更强大的新生代力量(哪吒)低头了,父权从落后、错误的一方被移交给了先进、正确的一方。

再夸张一些——这和传统父权制下的嫁女逻辑非常相似。

接下来就得谈到这部电影里对于人物角色的塑造了。

如何让角色拥有主体性?首先就是敖丙,一位“兄弟情”、“父子情”、儒雅善良的被动承载体

作为另一个核心人物——敖丙这部电影中,却几乎没有主动、单独做过什么事,也几乎没有自己的心理成长。就算敖丙在升仙考核过程中对暴力的抓捕行为有疑问和劝阻、也在陈塘关被灭时对哪吒的判断有疑问,但他还是没能左右哪吒的任何决定,也没能影响整体的形势。

他的存在仿佛也是为哪吒而服务的,是哪吒的打手、安慰者、支持者,更是其最坚定的追随者——直到最后,他被父亲放手(由于他们父子没有交流,所以敖丙确实是单方面被放手的)后仍然选择跟随哪吒继续冒险。

之前看有网友发帖说,看完电影后有一个小女孩问妈妈,哪吒和敖丙有没有结婚——比起觉得小女孩是单纯地认为同性之间可以结婚,我觉得她更可能是将敖丙当作了女性角色。

夸张一些——敖丙的人设难道不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角色吗?

哪吒和敖丙的关系,在叙事逻辑上像是一个典型的“野小子与公主”的故事:哪吒是桀骜不驯、不拘小节的野小子,用自己的力量打破命运;而敖丙是温和有礼、受家族期待而被束缚的公主,全心全意地支持者哪吒,最终被哪吒带领着打破枷锁、走向自由。

对比之下,申公豹这个角色则可以说算是整部电影中形象最丰满的人物了。他有自己的故事背景,其行为也有合理的动机;有自己的思考,其思考还揭发了反派的罪行,较为合理地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尽管剧情反转得也谈不上新颖);也有转变,尽管此转变仍然逃脱不掉“家族荣誉”的叙事,也险些落入“复仇”的父权情感圈套(如果他和哪吒一样毫不思考的话)。

然后让我们来看看真正的女性角色——

让女性角色摆脱刻板印象、摆脱男性凝视,就那么难吗?首先是备受瞩目的反派,女龙王敖闰——一种男性凝视下典型的“恶女”形象

敖闰作为女性龙王的设定仿佛是一种“颠覆”,仿佛是在讨好女性——

然而,它看似在塑造“强大的女性”,实际上却仍然是为了迎合男性观众的审美与幻想(网上甚至有文章称其“媚态”让宅男为之着迷),而不是为了真正展现女性的独立性和复杂性。

作为男凝下的女反派,她们的强大往往和“恶”以及“美艳”捆绑在一起。为何男性角色可以“天生有权力”,而女性角色若想掌权,就必须是心狠手辣或是被逼上绝路的?

如果真正想塑造强大的女龙王、有所突破的女性角色,那就应该让她的威严、能力、领导力成为焦点、用全新的方式展现其统治力(摆脱男权社会的暴力战争),而不是用冷酷绝情、性感美艳的恶女形象去吸引观众。

接着是前文提过的,合格的传统服务型、牺牲型女性模版——殷夫人

殷夫人显然符合传统母亲形象,这也是许多观众能共鸣的“妈妈”的形象。从她给哪吒递来“亲手做的好吃的”;追着哪吒喊出那几句“爹娘不在身边,要学会照顾自己!”;到最后说出“娘只想在抱抱你,不能陪你长大了”;再到死亡——她都是一位令人感动的传统母亲。

除了是一位合格的母亲以外,她更是一位合格的传统女性:她被安排了负责酒食(询问申公豹“不知合不合口味”)、情绪丰沛(当哪吒想为父母牺牲之时,她扔了药丸,并且激愤地吼出“用父母威胁儿子,你连人都不配!”后晕倒在丈夫怀里)等等刻板印象中女性的职责和特质。

然而她的形象和情感表达没能给她除了传统刻板女性外的层次。

就连她的英勇形象也是为了哪吒而服务的(毕竟电影从来没有单独展示其力量和强大),符合所谓的“为母则刚”。她的角色被过度符号化:她成为了母爱和传统女性的象征,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有自己追求和情感波动的个体。

这些形象,让我和与我有同感的——关注女性多元性和独立性的现代观众们——感到不满足,也实属正常。

然而即使是“上纲上线、吹毛求疵”,我们也渴望进步。

再来则是,自己的羞耻感和无力感被当作笑点的鹤童师姐

首先,在影视作品中,女性角色的衣服因意外(如被踩到、勾住、被风吹起)而破裂,导致她尴尬地惊叫或急忙遮掩自己——这样恶俗且过时的套路是屡见不鲜的,也往往被当作“视觉吸引力”的一部分,即卖肉、媚男、性暗示。

而鹤童被哪吒踩破衣服、捂住自己暴露出的腿,急匆匆离去——这样情节的笑点是基于什么呢?

就是基于女性衣着被暴露后形象被羞辱的尴尬感、羞耻感、无力感。但凡她没有娇羞地捂住自己的腿,但凡她没有急匆匆去更衣,而是坦荡地生气、教训哪吒一顿——她都不会再是一个被凝视、无法还击的客体,她都能跳出这个恶俗的圈。

所以鹤童这个角色设定到底是什么呢?我看到的就是:

第一,她是被凝视的女性。被撕破衣服后羞涩恼怒、急匆匆地赶去更衣,衣着完整性高于其行动力;被喷了一脸水,妆容被毁,更显“诙谐”。

第二才是作为仙尊的徒弟,而且其单独的剧情也仅有带领哪吒去更衣,并非像鹿童一样的战斗。

最后是与女性魔镜开展美貌战争的石矶娘娘。

首先我们应当意识到,《白雪公主》中的“美貌竞争”本就是一场过时的、性别不平等观念导致的错误。

若说石矶娘娘询问魔镜“谁最美”的情节安排真是为了致敬《白雪公主》,就应该更深刻地反思和改编其中的性别刻板表现,而不仅仅是模仿表面的对话模式。

今天的我们明明可以对这一设定进行颠覆或批判,强调女性的多面性、价值判断的全面性——但是电影却没有做到。它仍然延续了这过时且充满恶意的价值观,延续了女性看重容貌的刻板印象,亦是延续了美貌和女性的捆绑关系。

要说电影丝毫没有“创新”,也并非如此。电影虽然没有挖掘女性角色的多样性和新的内涵,但在一些细节上却有着自己精妙的巧思——

在魔镜被石矶娘娘质问,明明这座山除了她就没有其他人,为何还有人比她漂亮时,电影在这里有一个俏皮的小反转——魔镜讥笑着说因为自己也是女的,并让双方一边吵着“你哪里比我漂亮”一边缠斗。

本因为传统而显得愚钝的笑话,由于这个灵机一动的妙想而更显得恶毒。

所以——

二、这部电影,我为什么笑不出来?炮灰:是毫不重要的背景板还是又蠢又坏的丑角?

无论是被主角忽视掉、丧命的的陈塘关百姓;还是丝毫没有自己想法的、蝗虫般的阐宗弟子——炮灰角色仿佛都是衬托主角的、毫无生命的背景板。

除此之外,他们更大的作用其实是承担笑点。

然而,无论是认错哪吒、闻猪屁的村民大爷,还是土拨鼠王和他的下属,或是两位对暗号的龙王,仿佛都是为了迎合观众、承载低能笑话而制造出的丑角——

他们并没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或逻辑,仅仅是被塑造成“蠢”、“坏”来当作笑料消耗,制造出一个个毫无同理心、廉价和空洞的笑点。

这种低级的笑点——因为“蠢”而做出“蠢事”,出现笑点;或是因为“坏”而做出“愚蠢的坏事”,最后被主角惩罚,出现爽点和笑点——都是建立在角色的工具化、脸谱化上,而非真正对幽默和人性的洞察。这样的笑点也是线性的、可预测的,缺乏层次,更无法形成讽刺或反思。

而这部电影的笑点浅显不仅局限于炮灰角色,就连主角也要靠屎尿屁玩笑等低俗幽默来迎合观众——可见这不仅是个别角色的问题,而是整部电影在笑点设计上的集体失控。

哪吒撒尿:男性主导的低俗幽默的排他性

哪吒误认厕所、朝仙露撒尿情节被网友诟病,真的冤枉吗?

首先,从整部电影来讲,这个情节和画面不仅没有为角色和情节服务,反而破坏了对于角色的正面印象,让电影及其角色的层次下降,显得低级。

经典的喜剧或幽默桥段,通常是角色成长或情节推进的一部分。但是,在大银幕上直接展现哪吒的生理排泄行为,有为主角哪吒形象的塑造带来什么正面作用吗?或者说,如同文章刚开始对哪吒形象的分析那样——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去塑造、展示哪吒的形象了吗?

如果说它是为了暗示反派——暗示反派也没有其他更高明的方式了吗?仅仅是为了恶搞反派而将电影变得粗俗猎奇、低幼化,这样的买卖并不是非常划算。

更重要的是,其实这种戏码本身就带有由男性主导的恶作剧逻辑:毕竟小便是男性更易在公开场合进行的生理行为。你能想象为一个女角色安排公开小便这样的搞笑戏码吗?如果女性公开小便,除开为了烘托角色性格而安排的剧情,其他玩笑类的大概率都是性暗示。

进一步讲,由于社会文化对男女的规训不同,这种类似的粗俗玩笑(无论是屎尿屁还是性玩笑)往往都是由男性主导、更受男性所喜欢也更与男性特有的生理体验相关,而开粗俗玩笑本身就是某些男性社交互动中一种建立联系和群体认同的方式。

而现代女性面对此类玩笑,除了天然缺乏代入感、感到被排斥和被边缘化、不喜欢屎尿屁等脏俗的元素以外,还由于屎尿屁玩笑与更具攻击性的性玩笑以及男性文化有着强关联性,让人会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凝视、成为了玩笑的目标。

回到这部电影则是——

在鹤童被哪吒质问“仙翁也会拉屎吗”后的皱眉;“清修之地,禁止喧哗”的怒斥;以及她被混着尿液的水喷了一脸、露出的吃惊模样——无疑都让其有成为玩笑目标的嫌疑:鹤童那被言语戏弄的恼怒和耻感、以及她与脏俗相反的“冰清玉洁”形象,都变成了这屎尿屁笑话笑点的一部分。

最后,用“隐喻”来反驳批评是否是一种逃避?

当你在互联网上对这部电影进行批评时,总会收到这样的评论:“那是你没有看懂其中的隐喻。”

此类网友倾向于用“政治阴谋”作为解读角度,沉迷于宏大的叙事,却忽略了作品更广泛的主题(比如成长、亲情、道德选择等);他们往往认为自己看到了“普通观众看不懂的真相”,从而获得认知上的优越感,却从不正面回应、更不会与人平等地探讨作品中存在的问题。

首先,隐喻本质上就是一种“意义投射”,只要设定合适的对照关系,并使用足够的暗示性语言,添加一些与现实相关的符号,我们几乎可以让任何作品看起来像是在影射现实世界的某个重大议题,用《汤姆和杰瑞》来举例便是:

“汤姆代表美国,杰瑞鼠代表苏联。两者表面上互相敌对,但从未真正消灭对方,正如美苏冷战中没有爆发全面战争。每一集中,杰瑞虽然看似弱小,但总能用巧妙的策略击败体型更大的汤姆,这象征了苏联在某些方面(如太空竞赛)超越美国。

而剧中的家居环境则代表欧洲战场,家里的女主人象征着被卷入战争的中立国家,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暗示着大国对小国的干涉。甚至汤姆和杰瑞偶尔的短暂和解也影射了冷战期间的外交缓和。

这部动画虽然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充满了对国际政治格局的深刻隐喻,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搞笑故事。”

尽管也许故事本身的逻辑是简单且浅显的,但是只要在故事中给受众一些政治符号、并留有解读空间,它就能让故事显得“深刻”,制造出一场对“隐喻”的解读狂潮。

三、结语

这部电影让我无法发笑,亦无法被感动。

它自诩为“打破偏见”,但电影中哪吒的反叛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顺从;它想要塑造深情的家庭关系,却仍然沿用父权式的牺牲、权力叙事;它试图塑造群像,却让敖丙父子沦为“父子情”、“兄弟情”的工具人;它宣称自己的女性角色强大,却依然套用传统的“恶女”、“雌竞”、“母性”、“被动”等女性刻板印象;它希望成为一部合家欢电影,但它的笑点是否真的能让所有观众都感到舒适?

更进一步地,我们是否要接受这样一种现实——一部春节档的主流动画电影,可以不顾女性观众的感受、可以无视更细腻的情感塑造、可以用低俗的笑点换取票房?我们是否应该对“合家欢”有更高的标准,而不是满足于一些表面的热闹?

如果这部电影在中国的票房、乃至世界票房榜上登顶,那它到底是在引领新的潮流,还是在加固旧有的桎梏?如果它真的如此受欢迎——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到底是什么塑造了这部电影?到底又是什么塑造了我们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