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欢看电影。

上高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看电影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高一的时候实在是心痒难耐,就偷偷在被窝里点盏台灯,熬夜看;高二、高三,则在网易云上看解说视频来解馋。我就像巴普洛夫实验里那只听到铃声响就会流口水的狗,一听到那句“越哥说电影,专注好电影”就瞬间精神百倍、心跳加速。

电影解说帮助我建立起对剧情的基本了解,也让我在进入大学、有大把可以看电影的时间时,会避开那些已知晓剧情的好片子。但禁不住豆瓣评分9.4的诱惑,我终究去看了那部剧情早已了然于胸的《忠犬八公的故事》,以为不会太受触动;看完却对着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在炎热的夏夜里哭得一塌糊涂。

去年十月补了《忠犬八公物语》,虽然这版叙事和美版相比更克制、真实,但我依然重演了当初泪流满面的那一幕。中国版的《忠犬八公》近日上映,对于中国电影改编和翻拍能力不抱希望的我,走进电影院时并无多大期待;但却被影片狠狠“打脸”,加入电影院里潸然泪下的大军之中——虽然有些肤浅,但是于我而言,能不能让我看哭的确是评价影片质量的一项指标。

先说说电影的翻拍和改编。

《贝利叶一家》和《健听女孩》是率先在我脑海里蹦出来的一对。《健听女孩》中的亮点:二重唱时的静音、父亲通过轻触女儿喉咙感受歌声、面试时女主角给家人打手语......全是再明显不过的抄作业,毫无新意。除了父母的职业从农场主变成渔夫,计划从竞选市长变成发展生意外,看不到更多创新的改编。若见微知著地看,听障人士在法国和美国的生存境况完全一致——骚凹瑞,我实在难以苟同。

《健听女孩》是第94届奥斯卡(史皇一巴掌的那届)的BP,《沙丘》《犬之力》都是它的手下败将,这个结果就像第89届BP是《月光男孩》(赢了《血战钢锯岭》《海边的曼彻斯特》)一样,让我深感恶心。《健听女孩》英文片名是CODA(Children of Deaf Adults),而《月光男孩》是黑人+同性,只能说吃红利吃得不要太明显。

《健听女孩》像个规规矩矩的平庸者,而2015年美版《谜一样的双眼》,则是把原片在拍摄前期准备很久的体育场长镜头,抄得草率至极、魅力全失,更像个没有自知之明的普信之人。相比之下,《忠犬八公》的本土化改编,可以担上“出彩”的名号了。(PS:距离我看美版和日版的片子时间有点长,以下感想可能有失偏颇)

首先,是对故事发生地的呈现和刻画。因为我追星总追川渝人,所以影片开头熟悉的口音、接连不断的搓麻将声、高温的天气和吃辣的日常,都让我无比亲切。除了这些表象外,重庆女人的热情泼辣和男性的“耙耳朵”,都在日常对话和生活细节上可见一斑,没有出现地点和人物形象的断裂。我不是重庆人,虽然去旅游过,但对于当地生活依然只是管窥蠡测,而个别片段会让我觉得有些刻意,少了几分潜移默化和浑然天成,也不知究竟是重庆生活的真实映照还是蹩脚的强调。

其次,是故事的元素和构成。音乐系的教授变成了建筑系副教授,车站变成了长江索道,柴犬变成了中华田园犬,送礼物变成了拆迁现场偶遇。一些新添的笔触也恰达好处:不善言辞的老汉在饭桌上沉默,却冒雨出门给远行的儿子买吃食,这是中国人常说的“父爱如山”;就连父亲偶尔的几句鸡汤和人生感慨,也让人能嗅到熟悉的“爹味”(虽然起初深感不适,但后续觉得这并非导演价值观的折射,而是事实的客观演绎)。

长江索道变为游客景点,光源先是同行时的路灯后是建筑工地的照明,被遗弃的风铃和熊猫玩具,一人一狗看球最后只剩一狗......这些铺垫和对比,也让故事的节奏变得更饱满和踏实。

可能很多人觉得那座报纸山是最打动人的点——包括我。重庆城市面貌的改变,是城市维度上对时间的丈量;生命的降临和逝去,是时间在人类社会的痕迹;这座报纸山,则是八筒用生命书写的逝去的时间。时间在不同主体维度上有不同体现,故也有不同的意义。这几年,对整个世界是沧海一粟,对人类是积年累月,对八筒而言则是珍贵的大半生。

最后,是对整个社会面貌和时代大潮的反映。和朋友建网站的青年搭上乘往北京的火车,拆迁现场刺眼的灯光映着八筒毛茸茸的背脊,善良质朴的棒棒决定去外地谋生......教授猝然离世的一生,八筒执着守护的一生,还有很多人和事,都被裹挟在重庆奔涌不息的江水和汹涌流淌的岁月里。

看美版的片子,总觉得时间逝去的速度慢得可怕,八公仿佛能拖住世界运转的脚步,直至教授回来;而八筒则不然,它那么渺小、无奈,都不能说是时代里的一粒沙,而是空气——阻拦不住任何,改变不了任何,像徒劳无功地刻舟求剑,以为自己坚守在原地,实际早已成为时代画幅上方一个孤苦无依的悬浮坐标。

最近,我刚好在读白先勇的《树犹如此》,看完电影回寝室再捧起,恰好读到下面这段,瞬即联想到八筒。八筒只往回看。废弃的房屋,老去的故人,人声鼎沸的长江索道......它也知道它回不了家。

那它为什么还在等待呢?

模糊记得看过一个理论,讲的是人类无法真正获知动物的想法。试图以动物的视角去看待问题的时候,得到的其实各种条件限制下的“假象的动物的想法”,而非“动物的想法”。一开始看《忠犬八公》会想,为什么八筒始终出现在镜头里,导演为什么不从八筒的视角出发,来拍某些片段呢?可能是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八筒的世界是怎样的吧。

韦斯·安德森执导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虽然我看完大呼过瘾,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当一个银幕上的动物形象拥有了人性,而且这种人性不只是动画里常有的爱恨嗔痴等等,而是诸如夸夸其谈、死要面子、迷惘等极其逼真的性格特点,以及复杂的家庭关系和阶级隐喻。

看过一期波米和杨超导演的对谈,杨超谈及自己在看真人版《狮子王》的时候,并不是希望其能做到复刻经典的动画版《狮子王》。他在看到真正的动物的时候,其实希望能看到更多动物本真的、纯粹的东西,可惜并没有。这可能和我在看《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时心底的怪异感类似。看到影片中有动物形象出现,还是会期待它们会表现出“动物”的那一面,而非完全的拟人。

而《忠犬八公》呈现给我的,是从人的视角切入的、对于八筒生活的客观反映,没有从八筒的视角直给一些画面,留给我们剖析其心理活动的空间(如果能呈现八筒脑海中的记忆片段,说不定可以发现对它而言尤为珍贵和重要的是什么)。八公是一只可爱的、忠贞的、纯粹的小狗,但你很难去进一步了解它的真实想法。我们通过人的语言、行为和八筒的行为去理解整个故事,但八筒的内心始终无人知晓。

漫长的等待让人忘记了等待的初衷,而我永远无法知道八筒的初衷。是在周围的一切都日新月异的日子里,还执拗地相信主人终有一日会准时出现?是感知到事实无法改变,虽然悲恸却宁愿维持以前的规律来熬过漫长的岁月?是已经没有其他的愿望和期待,安慰自己还是老地方最安全?是难忘往事和情谊,如今所做的一切是某种纪念的仪式?

可行的解释有千千万万种。或许,它像《边城》里的翠翠一样,仍在寻找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