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所有的文学作品其实讲的都是同一件事:人生太难了”,感触颇深。人生的道路太长,变数太多,充满偶然,需要不停对抗不可知的外界力量,你需要不断挣扎,不断成长,才能蹒跚走完这条路。可是我们也没得选,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已经踏上这条路,不可回头,无法重来,无论你是带着笑还是带着泪,都只能咬牙走下去。

路遥在他的中篇小说《人生》里,将人生的不可预知与人在面对选择时的局限和艰难细腻地刻画出来,让人充满感慨。《人生之路》延续了小说里对于命运的未知的敬畏态度,将个体在环境里的冲突和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并给故事里的人物赋予了更多温度。

《人生之路》里的人物命运,大抵能分为两类,逆境与顺境,前者占大多数,后者只有极少数。出场的主要人物里,高加林、马栓、黄亚萍,都处在人生的逆境中;张克强、刘巧珍暂时处在顺境中;看似处在顺境的高双星,其实也正面临着自身的逆境。从人数上来看,陕西高家村里众人的人生路,委实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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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林是处于逆境的这群人中间最可惜的一个。他有能力。在预考能考中全县第一,全县五年没有出过大学生,高考题目艰难到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他却能考取上海浦江学院;当他成为民办教师后,在没有专业培训得不到外界资讯的情况下,他能因材施教,利用手边的农具摆成图形配诗,激发学生的求知热情。

他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同班同学马栓没有通过预考,无脸回老家见父母,在县城里流浪时,他提议让马栓回宿舍住,央求刘巧珍给马栓在粉条店找工作,解决了马栓的食宿问题;学生满囤被家长逼着辍学在家务农,高加林跑到满囤家做思想工作,放下自尊央求满囤父亲,恳请让满囤复学。兢兢业业的工作后,他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买东西,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央求村里给学校拨款修房子,改善学生们的学习环境。然而这个有能力有学识有理想的人,却一直在遭受命运打击,考上大学被人冒名顶替,当民办老师后又因意外被处分,他明明可以走出乡村过上梦想的生活,却被命运击中,坠落在地,只能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高加林的遭遇,主要源自两个方面,一是家庭因素,二是他个人的理想主义。高明楼决定让自己儿子顶替高加林,并不是有预谋的,而是处于虚荣心和自私的临时起意。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高加林父母太老实,如果高加林父母能力强一点,或者为人难缠一点,高明楼是成功不了的。高考这样的大事,如果高加林自己多跑几趟邮局去问问,或者干脆和邮递员约定自己去取,那通知书根本就到不了高明楼手中。高加林和高双星,一个全县第一受到表彰,一个成绩中游不出色,两人高考结果对调,高加林和父母却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了。他们在处理高考的态度上,是一个等候安排,逆来顺受的态度,这也就给悲剧留下了钻空子的缝隙。

高家村只有一所农村小学,校舍破旧,生源不足,老师只有三个,周老师已经老迈,另一位女老师早就想另谋出路,学校里的学生只要能够完整接受完义务教育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高加林向村里和县里申请预算,带学生们去县城看看山村外面的世界,出发点都是为学生好,可是他忽略了现实的复杂性,一个注定被合并,注定会被取消的小学,谁会愿意把真金白银投进去?学生们见世面是好事,可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安全问题怎么保证?县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一个人要管几十个学生,能不能管好?他炙热的理想主义,遇到的是现实的冰冷雪水,学生受伤,带来的不仅是愧疚和良心上的谴责,还有他的教师职业生涯的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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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双星这个人物,应该是剧中最复杂的一个。他生性善良,看到马栓睡在公交车站,会想要帮助他;看到高加林因痛苦绝食,他深夜跑来,嗫嚅着想要说出真相;看到包工头被拖欠工程款,会想到利用自己的能力和关系为他讨薪。可是他也缺乏主见。

他和高加林是发小,从小玩到大,但是两人一起时他总是习惯性跟随高加林的脚步,听从他内心认可的“更强者”的意见。所以当高明楼截下高加林的录取通知书,让他冒名顶替时,他虽然震惊、难过、表示抗议,最后却还是屈服了强悍的父亲的安排。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从前是跟着高加林走,现在是被父亲推着走。他的缺乏主见和懦弱,让他没有办法在父亲和朋友之间做选择,当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捅出去会害得父亲威信全失,甚至失去工作的时候,他只能退缩,退回到自己的蜗牛壳里,一遍遍给自己洗脑,假装考上大学的人是他自己。

他怀着负罪感走进本该属于高加林的人生,却受到了命运的嘲笑。在村里,因为父亲的缘故,他被人看重被人称赞,可是来了大上海,他什么都不是,跟同学出去吃饭,他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偷来的人生永远是偷来的,学校是高加林选的,专业是高加林选的,他没看过沈从文和歌德,不知道朦胧派和意识流,寝室同学的高谈阔论,他连听都听不懂,更不要说加入了。同学们很好,各种活动都不忘拉着他,可是物质上他囊中羞涩,精神上他格格不入;老师很好,看到报纸上高加林发表了文章,立马向他恭喜,郑重地要他在课堂上做创作谈,可这荣誉根本就不属于他。同学和老师越好,他越是愧疚,越是痛苦,最后他只能躲进建筑工地,靠单纯的体力劳动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在包工头一声声“双星”的呼喊中,找回那个真实的自己。

正是因为高双星有自尊,想做正确的事,他才痛苦,当命运一步步推着他走上不属于自己的道路,却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包裹自己,他想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想用真正的本事融进同学群体,想在真心对他的秀礼面前卸下所有的伪装,可是一切都是那么难。他拥有的是他期盼已久的,就是因为太好,他才舍不得放手,贪恋这一点偷来的甜,可是我们都知道,谎言终究是会被戳穿的。如果他不能快速成长起来,学会勇敢,学会自己选择人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他获得的友情和爱情通通都将幻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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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栓的逆境来得最早,可他也适应的最好。他没有高加林那样的理想主义,他的痛苦来自现实中无法回报父母付出,当他发现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后,经过痛苦地反思之后,他很快就选择了另一条路,通过经商来增加家庭收入。他利用高中生的头脑,改变家里烧窑的方式,迎合市场做出更多畅销的款式,很快就挣到了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马栓的出发点一直都在现实,贴地匍匐在地表,他不是为实现个人价值而努力,而是为功利的好日子努力,那么当他放下读书人的身段,花心思用对方法,就能很快达到自己的目标。

马栓代表的是广大的务实主义者,是我们今天在互联网上自嘲的“日子人”,这样的人,也许永远都不能青史留名活成传奇,但他们生命力顽强,不会鼓足了劲儿去撞南墙,而是会像水一样绕着山岭走浅滩,遇到逆境能够很快走出,找准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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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萍的成绩也很好,按正常情况是有极大希望考上大学的,可偏偏父亲重病,安置好父亲后她也错过了进考场的时间。同样是失去上大学的机会,黄亚萍的反应却和上面两个男生不一样,既没有马栓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惭,也没有高加林梦想破灭后的痛苦,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接受了命运不公的事实。黄亚萍的家境是几人中最优越的,她却完全没想过复读,而是很快就进入播音站工作。明明是人生的重大挫折,黄亚萍却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她重新捡起自己儿时喜欢的舞蹈,利用业余时间练习跳舞,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不仅是得到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还创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个人价值,高加林请她去学校教学生们跳舞时,她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挥舞舞姿时的快乐和满足溢出屏幕外,也将这些带给了孩子。黄亚萍是属于规则之外的人,她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些并不为外界所改变,甚至能够帮助她把逆境变成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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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强和刘巧珍,这两个人看起来性格不同,一个是家境优越的公子哥,一个自力更生的小村姑,一个四体不勤,一个坚韧勤劳,可是骨子里两个人却是一种人——他们都把自我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张克强对黄亚萍的殷勤追求,刘巧珍对高加林的痴心守护,都是一样的,单纯,坚定,不要回报。张克强欣赏黄亚萍的舞蹈天分,在供销社里为他搭建舞台,用摩托车载着她给学生上课;刘巧珍崇拜高加林的“有本事”,每天用目光追逐高加林上学的身影,崇拜甜蜜地偷看高加林上课,高加林病了,她马上送吃的,高加林丢弃的诗稿,她捡起来找妹妹一字一字辨认。

他们俩,都没有自己的理想,却热爱意中人的理想。这种纯真热情的奉献,虽然感人,却不能长久。真正的爱情是一个灵魂对一个灵魂的吸引,一个心灵和一个心灵的对话,而不是你忙工作和写作,我给你打点家务生孩子,真正的爱情是两个人一起携手走向更好的明天,而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献祭自己。这样的感动就算暂时能打动人,也注定走不到最后。所以张克强和刘巧珍的顺境,也并不顺利,爱情小船的前方,他们看不见的风浪正要到来。

人生真是难呀!被玩弄被错待的,在生活里碰得头破血流;走上他人道路的,双脚被荆棘磨烂;把自我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注定会被辜负。也许到最后,过得好的反而是马栓和黄亚萍,因为他们一个足够现实,一个对生活无所求,任何时候,一个脚踏实地的人都不会被辜负,任何时候,一个无欲则刚的人都不会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