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集了约翰尼·德普、真田广之、浅野忠信、国村隼等一众实力派明星,曾入围第70届柏林电影节的《水俣病》上线了,然而几乎没有掀起一丝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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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水俣病》

按说这有点奇怪,除了日本导演土本典昭的同名纪录片,20世纪最著名、历时最长的那场环境灾难,还从未作为故事片被任何人讲述。凭借美日明星的联袂效应、大众对水俣病的好奇程度及福岛核废水排放的新闻话题性,《水俣病》怎么都不至于如此不受待见。

更为奇怪的是,影片的口碑在中外影迷之间落差很大:在Imdb上高达8.2分,超过一年前同为环保题材的《黑水》;可在豆瓣只有6.7分——而《黑水》的豆瓣评分则高达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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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黑水》

这点非常值得玩味:同样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同样是水污染引发的怪病以及小镇居民无望的抗争,甚至同样指向政府与大企业的沆瀣一气、经济效益与生存环境的矛盾;两部影片相继公映不超过一年,为何评价如此两极、且中外刚好颠倒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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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俣病的始作俑者窒素公司大谈“经济贡献”

中外口碑缘何大不同

我想,除“环保至上”、愈演愈烈的白左价值观使一些观众产生先入为主的不耐烦情绪外,主要取决于不同人群对特殊题材的亲切度不同。对外国观众尤其美国人而言,相较爆发于半个世纪前遥远东方的“老黄历”,他们对本国杜邦集团的惊天丑闻显然更为熟悉。

可对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情况恐怕刚好反过来:水俣病虽然发生在日本,但因为新闻史的普及和拜尤金·史密斯的大名所赐,我们对于邻国的这场灾难更加熟悉。这张摄影史上的经典作品《智子入浴》,想必每个人都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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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子入浴,1972年,尤金·史密斯摄

世人总是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更为苛求。因此,了解杜邦案前因后果的欧美观众或许会嫌《黑水》的故事太稳太平,似乎缺少情绪的“燃点”和激动人心的高光时刻。

而借助尤金·史密斯外来者的目光,《水俣病》中那些可怖的肖像肢体、神秘的日式礼节和用餐习惯便充斥着“引人入胜”的陌生化效应,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态。

再者影片节奏快、支线少,剧情发展一波三折,类似尤金代为照料亚纪子、《熔炉》即视感强烈的抗暴场面极富情感冲击与戏剧张力,观感似乎就比《黑水》或《聚焦》等过于冷静克制的影片“过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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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照顾亚纪子,是对《智子入浴》的情景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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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抗议现场

但是熟悉水俣病、见多识广的中国观众大概又会觉得:相较于影片《黑水》剧本的稳扎稳打、多线并进,《水俣病》的叙事脉络则显得浮皮潦草。在坂本龙一过于饱和的音乐和风格化摄影的衬托之下,《水俣病》光顾着煽情了,缺乏对致病真相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的调查跟还原;也没有对幕后真凶的一路追踪跟逼近,简单明了的正邪对立让影片的内容过于简单:几乎没有超出我们对水俣病的已知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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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黑水》中的杜邦公司一样,窒素公司明知化学品危害却知情不报

叙事和角色上的瑕疵

平心而论,《水俣病》的情节推进的确“套路”,叙事效率虽然很高但却略显仓促——这在尤金断然拒绝窒素公司5万美元“封口费”的闪回片段、动员村民允许自己入室拍照、被抢走的底片又被送回等戏剧化情节中都表现得较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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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为尤金的义举感动,纷纷同意曝光自家隐私

不但情节发展过快,每段情节占全片比重还差不多:又如艾琳登门求助、造访亚纪子一家、乔装入院、会见社长......这些片段的笔墨铺陈比较均衡,显不出真正意义上的“重头戏”。这就难免生出按照既定模子走的“流水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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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装入院、在院方眼皮底下溜之大吉的设计较为离谱

情节上的顺拐也导致人物形象变得单薄甚至脸谱化——比如浅野忠信的角色,我们看不出此人的性格究竟为何:他是像真田广之那样的抗争者还是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低头认命?

从其对女儿亚纪子病情轻描淡写的陈述中,我们甚至感受不到水俣病给这家人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痛苦与不便,相反导演似乎是想强调家的密不可分、家人的相亲相爱——作为人生彻底被毁、数以万计的水俣病牺牲品典型,“人间自有真情在”这类台词失之流俗和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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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忠信的角色无从发挥

而不止是浅野忠信的角色,像谈判领袖真田广之和窒素社长国村隼:一个坚定如一,一个始终冷血,你基本看不到人物细腻的心理层次。人性上非黑即白的二元操作,遮蔽了广大水俣病患者及其家属真实的生存处境和复杂情感。

因此,导演只能频繁地依赖肢体特写(譬如让人不忍卒视的病体、点不着烟的双手和行动不便的双腿),外加义正辞严的当众宣讲,去传递巨大无言的精神创伤——就像村民与窒素公司就赔偿问题召开的股东大会:不论声泪俱下的控诉还是怒急攻心的割脉,因为人设的苍白,让观众的情绪难以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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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在股东大会上控诉

在群像塑造上,《水俣病》难望《黑水》之项背:《黑水》里的蒂姆·罗宾斯和安妮·海瑟薇有血有肉、颇为立体,可《水俣病》却浪费了一众日本演员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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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广之与国村隼

就连尤金妻子的塑造也很扁平。日法混血女星美波在外形上是比较契合艾琳这一角色的。但美波放大了艾琳理性的一面,作为正与尤金热恋之人,她的表演“太收”,就给人木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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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与艾琳:参考了二人初次见面的真实场景

而更大的不足是:爱情线的进展实在太快。虽然真实发生的事情是:艾琳与尤金见面七天后就陷入了爱河(俩人七年后分手),但既要记录这段传奇恋情,就需发掘出两颗灵魂何以碰撞的不为人知的细节与理由,让这段超越世俗之爱直击人心。

但导演却将爱情处理得比现实中更为迅猛:从艾琳气尤金将相机送给陌生人到暗房里突如其来的一个吻,间隔不过十几分钟,似乎只是尤金教了艾琳照相技术,两人又被刚刚经历的医院风波“催化”了一下,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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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说,既然电影存在诸般缺陷,那还看啥呢?标题声称值得一看岂不矛盾?别急,影片的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先前讲到了影片在情节设计和角色塑造方面的问题,接下来就说说翰尼·德普以假乱真的表演和尤金·史密斯这个人——德普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提升了这部电影。

德普与尤金

与乏善可陈的其余角色不同,德普塑造的尤金惟妙惟肖,仿佛是尤金本尊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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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普饰演尤金:从扮相到神韵都极其相似

影片对尤金的性格刻画及过往历史的铺垫可谓不遗余力,开场即以“智子入浴——水(显影液)——冲洗照片的人”三组镜头将尤金与他那幅最负盛名的照片勾连起来,过快的叙事在这里显出了它的高明。

与此同时,注意《我愿改变世界》这首歌的歌词:“全球污染,束手无策。只有黑白两极,贫富差距。为什么他们和我们势不两立,停止战争吧。我想改变这世界,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一适时而入的插曲,不但预告了电影主题和接下来的故事走向,更契合了尤金本人的战时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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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饱受战争后遗症的困扰

影片通过尤金两次“梦魇”(家里、通往水俣村的火车),以那种“快速闪回+真实摄影作品”来表现战地记者的生涯曾经给这位伟大摄影师带来的精神困扰。

这里需补充一点背景:尤金·史密斯正是凭二战期间记录太平洋战场的照片声名鹊起,你我熟悉的那些经典电影:如《风语者》(塞班岛战役)、《硫磺岛家书》(硫磺岛战役)——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都曾有尤金奋不顾身的身影。他说:“我每次按下快门,都是对人类罪行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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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史密斯摄影作品

战争会给人带来不可预估和难以磨灭的影响,就像凯文·卡特因《饥饿的苏丹》饱受舆论压力而自杀。尤金在战场上多次负伤还被弹壳击中,加上父亲自杀的阴影、自己的艺术追求不为商业大环境所容、跟《生活》杂志的分分合合、晚年破产生活拮据、与子女关系恶劣......

凡此种种,导致拍摄水俣病时期的尤金成了一个性情乖张、脾气暴躁的老人。他严重依赖酒精,常把“自杀”挂在嘴边,处在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人生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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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的尤金,注意桌上的药品与酒瓶

只有对尤金·史密斯的生平履历有所了解,我们才能知道德普在片中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一个早就看透了“人类罪行”又活够了的人,就该这么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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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身上残留着战时痕迹

所以如果不把《水俣病》当成《黑水》一类的真相探索片,而看做描绘尤金晚年精神状态、展现其心理的影片,感觉会大有不同:先前所讲的诸多缺点可能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其实二刷后,我更倾向于导演将重心放在晚年尤金身上而非水俣病。

举个例子:在艾琳将水俣病的资料交给尤金前,导演花十分钟安排了两场与主旨无关的戏。尤金与《生活》杂志主编鲍勃的第一次交锋:对“水俣病”的主题来说是完全多余的,但对一窥其内心世界必不可少——这场戏涉及尤金的战时创伤、毫不妥协的艺术家姿态、经济窘迫、酗酒、家庭破碎等所有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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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尤金与艾琳在酒吧对谈的场景更是如此,在正片时长只有100多分钟的情况下:他们所谈内容与水俣病无关,导演只是继续强调尤金的经济压力和与孩子们的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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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与其说全片以“水俣病”为主线,毋宁说是以刻画老年尤金的心理活动为目标。也就是说,影片真正对准的,是一段尤金暮年的人生切片。德普将这一角色刻画的异常动人:一个不为人理解、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诞天才,拥有强大的人道主义信仰和一刻焦灼敏感的心。

其余角色的动机或许唐突,但尤金是例外。譬如送照相机给村民重雄一幕,表面看似乎有些突兀,但先前情节早有铺垫:在还未出发到水俣时,尤金就已然变卖了他的摄影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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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向艾琳解释为什么将相机送给陌生人

另一处貌似突兀的情节是:原本万念俱灰、想要甩手不干的尤金在与主编大吵一架后又迅速恢复了信心,号召村民与自己并肩战斗。与轻易送出相机、又爱不释手地取回一样,“颠三倒四”的行为背后是尤金“看透”这个世界后的深深绝望,这是那种在“从来如此”和“便对么”之间摇摆不定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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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难逃“弱肉强食”的法则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继续坚持呢,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抽身逃离呢?相似的精神状态可以参考阿尔·帕西诺在《闻香识女人》中扮演的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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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识女人》

视摄影为生命的尤金与迷恋女人的中校都有着“完美主义倾向”,他们不属于能“退而求其次”的现实主义者:要么改变世界、要么自绝于世;要么倾尽全力、要么随波逐流。

而无论是德普还是帕西诺,都演活了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兼躁狂抑郁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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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之下,尤金突然想与艾琳分手

不堪重负的精神压力、过于清醒的头脑和多愁善感的内心剧烈撕扯,使得艺术家的情绪总是大起大落:当尤金将事业心与意志力调至最佳状态,他能拍出世上最完美的照片;可日渐衰迈的身躯和看透一切的倦怠,又让这种振奋难以持久。所以一丁点儿的打击:譬如杂志拒绝、暗房被毁、被人殴打,他的高昂斗志瞬间就会一扫而光,继而如坠深渊般的萎靡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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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以“混蛋”自居,恰与中校相同

如同擅于文字的,终将死于文字之手。倾注了尤金全部生命热忱的摄影也在一点点地反噬他的生命——因为照片不会带来改变、一切都不会改变。他为不计后果的爱好驱驰,终被消耗得精疲力尽:“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回敬阁下”——久而久之,这种“反凝视”助长了强烈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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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向艾琳解释:何谓摄影之魂

好在,不止是艾琳,像尤金这般情感充沛的天才,恐怕无人不爱:上司拒绝他又接纳了他、继而鼓励他甚至依赖他;抢走底片的村民也为尤金的人格感召物归原主;虽然遭遇暴行却有艾琳不离不弃的陪伴。最终,总能谷底反弹、绝地逢生的尤金拍下了他此生最著名的那张照片,成就了最感人的高潮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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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目睹“智子入浴”

永垂青史的照片

在大卫·林奇的电影《象人》中,当安东尼·霍普金斯第一次看到象人时,一滴“无意识的泪”从眼角滑落。负责任地讲,虽说影片《水俣病》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单就这一场景和《智子入浴》这张照片,具有同样的催泪功效。

就像我认为国村隼的角色塑造是失败的,但不认为连他都噙满泪水的特写“突兀”——伟大的作品、真正的艺术,就是有唤醒所有人内心善良一面的魔力,哪怕是纯粹的恶人——哪怕这个恶人刚刚对自杀在面前的活人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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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所有人的照片

在新冠病毒依旧未见消停的今天,当每个人从最初的疫情恐慌,逐渐变得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不仁,尤金·史密斯的这张照片再次显现出穿越时空的神奇力量,不妨好好再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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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场景与真实照片

仔细端详这张照片:我们的感受会从震撼、不解,渐渐变得迷茫、眩晕。巨大的忧伤升起,伴随无数个问号:

它已逾出母与女、爱与痛、生与死的范畴,面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领域——无声的苦难与静静的沉默两厢对峙,横亘在母亲与女儿间的,是一道发不出去、也接收不到的信息。

但我们接收到了,看到了永恒世界与脆弱人生间的断裂:生而为人、究竟为何以及我们该对这样的人生采取何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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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面对沉默不语的永恒,采取这样辛苦的态度,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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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纪扬;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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