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想回家了。

赵国庆跟他说开春也别来了的时候,收音机里播出的《Yesterday Once More》刚好唱到“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丢掉工作的小山没有哭,热爱散文的赵国庆也不会听懂小山这首无词的悲歌。

上世纪末的北京,嘈杂,肃杀,没有颜色。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无声驻足。冬日里,掉光叶子的行道树与无限延伸的电缆交相呼应,沉默地注视着这座被各种血液——高贵的,庸俗的——一点点浸润的城市。

小山决定去找霞子。

霞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善良,刻薄,敏感。为了生病的母亲被迫出卖身体,又为了残缺的自尊努力编织谎言。

霞子说:我卖X,你们又卖什么了?

烟草燃尽时飘起的烟雾,是小山无声又无奈的回答。

今天拿来赌 明天用来输愈发坚定了脚步才发现 没有路

断砖、矮墙与枯枝堆就的巷子深处,是小山在这座城市的落脚点。残垣断壁里的生活,反倒多了些人情味。小山坐在门口,眼前是脱口而出的荒诞玩笑,身后是一片黑暗里残破的小屋。

小山决定去找王东平。

邮电大学里,学生们载歌载舞,说笑聊天,好不热闹。喧闹中,王东平上台朗诵了一首诗,是食指的《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小山攥着手坐在角落,眼神飘忽,兀自隔绝出一个世界来。那或许是一个有故乡和母亲、无漂泊与潦倒的世界。

逼仄的出租屋里,四个小镇青年恣情于劣质酒肉与下流玩笑中。他们指点眼前的不堪处境,妒忌他人的糜烂生活。破碎的人生里,“王银花”与羊肉串成为美好生活的代名词,厕所里的舞曲磁带都是雀跃的兴奋剂。暗黄色的灯泡下,年轻男孩伴着歌曲忘情起舞,身后是一片糊满报纸的墙壁,好似他残缺又勉强的人生。

我才不信公理不公理,天下不天下的。去他娘的,不要了!

变娥意料之外的出现,成了小山暗色调的生活中唯一一抹光。可星点的火花终难解悠长的晦暗。对于被生活蹂躏的蝼蚁而言,弱者间的相濡以沫只会是悲剧的叠合,那红也注定会在转瞬间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别追别追别追 我叫你别追今夜我陪你 化成灰

...

小山决定去找最后一根稻草。

北京火车站里,黑蓝色的海洋杂乱涌动,包裹着一个个平凡而微小的幻想与企盼。老乡带着小山寻票无果,反倒被其他帮派的票贩痛揍一顿。渐急的京剧鼓板声中,两派人扭打、拉扯,活像一出《长坂坡》。

......

小山想回家了。

没有人愿意和小山一起回家。

春节前的北京城拥挤而混乱。人潮中时不时卷起不快的浪花,却转瞬间被巨大的沉默淹没,渐渐没了声响。人们眼神空洞,像是在追逐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树叶落尽的巷口,小山最终剪去了他的一头长发。

他闭上了眼睛。随着肮脏而凌乱的发丝一同飘落的,还有摇摇欲坠的砖墙,低到泥土里的生活,和遥不可及的故乡。

今夜你会在哪里睡去新世界将把我们托付给你这一切将葬送在我们手里新世界将把我们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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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浪革8.7刘森 /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