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
作者 | Louise Chambers
翻译 | 兜兜(Emma)
校对 | Jessica Enlightening
原文链接:https://lgbthistoryproject.blogspot.com/2014/
编者按:
本文获得原文作者授权翻译,标题为编者所加。原文于2015年首发于LGBT历史项目(the LGBT History Project)博客,未来可能经修改收录出版。作者路易斯·钱伯斯博士(Dr Louise Chambers)是伦敦大学金匠学院讲师,在传媒和文化研究系任教25年,也是性别、媒体与文化硕士项目的联合召集人。自2000年以来,她以跨性别拉拉(a trans*identified lesbian femme)的身份公开出柜。
献给莉莉·伊尔丝·埃尔文斯(Lili Ilse Elvenes),愿她最终得到安宁。
我们一般不在本刊物中评价电影,但是《丹麦女孩》(The Danish Girl)正好在我们写作本期内容的时候上映,又是一部充满争议的历史虚构作品,所以我们认为应该用批判的眼光审视一下这部电影。
电影《丹麦女孩》改编自大卫·埃伯肖夫(David Ebershoff)2001年出版的同名小说。这本小说艺术加工了“莉莉·易北”(Lili Elbe, 也称莉莉·伊尔丝·埃尔文斯Lili Ilse Elvenes, 又称艾纳·马格纳斯·安德里斯·韦格纳Einar Magnus Andreas Wegener)*的一生。
*原注:这给我们带来了第一个问题:莉莉“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我们非常确定,作为男人,莉莉被取名为“艾纳·韦格纳”(Einar Wegener),并于1904年与格尔达·戈特利布(Gerda Gottlieb)结婚。在1930年(性别)过渡(transition)之后,莉莉改名为莉莉·伊尔丝·埃尔文斯。取决于你所相信的人,莉莉根据河流的名字“易北河”(Elbe)得名,可能是因为她去做手术的诊所的护士们,或者是因为一位丹麦记者。
这部电影从2005年就开始筹备了,当时计划由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出演莉莉。最后,莉莉这个角色却给了埃迪·雷德梅恩(Eddie Redmayne),同时由艾丽西亚·维坎德(Alicia Vikander)出演格尔达(Gerda)。当然,这就出现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莉莉这个角色不能由跨儿(trans*)演员,或认同为间性(intersex)的演员出演?这是一个一直存在的问题:以跨儿为主角的电影和电视节目激增,然而几乎没有任何角色给了跨儿演员*。而且我必须承认,我不喜欢雷德梅恩。我觉得他矫揉造作,也并未被他的表演打动。雷德梅恩塑造了一个软弱无力的莉莉形象,他那永远低垂的眼睛和装模做样的步态,让我们完全看不到莉莉的日记里那鲜活、动人而勇敢的形象。日记摘录在莉莉晚年写的自传体作品《男人变女人》(Man Into Woman)一书中。这本书由莉莉生前的好朋友尼尔斯·霍耶(Niels Hoyer)编辑,于1931年莉莉去世后不久出版,并于1933年被翻译为英语。
*原注:在亚马逊的节目《透明家庭》(Transparent),以及《穿越美国》(Transamerica,2005)、《吾栖之肤》(La piel que habito,2011)、《达拉斯买家俱乐部》(Dallas Buyers Club,2013)、《关于雷》(About Ray,2015)等电影中,都由非跨儿演员扮演跨性别女性。两个值得注意的例外是《男孩遇见女孩》(Boy Meets Girl,2014)和《橘色》(Tangerine,2015)。
*译注:本文将sex译为“性”,gender译为“性别”,sexuality译为“性相”;trans在单独使用时译为“跨儿”,在与如trans woman/man连用时译为“跨性别女性/男性”,transgender译为“跨性别”,transsexual译为“跨性”,intersex译为“间性”,lesbian译为“拉拉”;在英文中,trans如今作为更具包容性的伞状术语包括transgender和transsexual等各种跨性别和性别非常规状态。
但是,雷德梅恩那几近厌女的表演只是电影《丹麦女孩》一系列问题中的一个。如果这部电影只是20世纪30年代中一个人转换性别的虚构故事,那么我会对它宽容一些。但从海报上可以看出,这部电影自称“灵感来自真实故事”。奇怪的是,这很明显指向《男人变女人》。我说的奇怪之处在于,如果《丹麦女孩》真的基于《男人变女人》的话,那这部电影应当与现在截然不同。我这么说有如下两个特定原因。
第一,书中很明确指出莉莉曾处于间性的状态:她的日记中说到莉莉作为女性的第一次亮相“伴随着无人能解释的、奇怪的出血现象”(经常为鼻血)。而在电影中,出血现象正好在莉莉初次亲吻一个男人之后出现。在我看来,这是对“看啊,她失去了童贞”最为粗暴、拙劣和异性恋规范(heteronormative)的象征,其庸俗程度甚至超过了好莱坞的一贯标准。在她的日记中,莉莉描述了这些“奇怪的出血现象”是如何促使她第一次就诊的。“医生认为他能够发现我内里的奇怪之处。”莉莉这样写道。在寻找了有关性问题和异常的科学书籍后,莉莉又写到:
“于是我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观点,大意是:在这一个身体里,我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而这个身体里的女人正逐渐占上风。基于这个假设,我解释了我遭受的、越来越强烈的身心不适。”(尼尔斯·霍耶主编:《男人变女人》,1933,2004:第100页)
在1933年出版的《男人变女人》英文版的序言中,哈利街(Harley Street)的一位医生诺曼·海尔(Norman Haire)写道:
“大约在1912年,我还是悉尼的一名医学生时,一个男人曾经因反复出血而被送进了我的医院。当时我们以为这是由于肾疾病。但调查显示,虽然他已婚且男性外生殖器正常,能够作为男性进行性行为,但他的身体里包含卵巢。”(同上,第16页;强调为作者所加)
莉莉从她的医生“沃纳·克鲁兹”(Werner Kreutz,实际上是柯尔特·沃内克罗斯Kurt Warnekros,德累斯顿市妇女诊所的妇科医生,莉莉的大部分手术都在此地进行)那里得知,在打开莉莉的身体时,他发现里面“有发育不良和萎缩了的卵巢”,可能是由于她年轻时接受的X光治疗而受损的。(同上,第12、171页)
为什么我要这样细致地讨论这个问题?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显然莉莉并非‘跨性者’(transsexual)(虽然很多作者都声称她是)。另一半原因是,这部电影本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来探讨间性者是如何被忽略的,不仅是在关于性别差异的虚构故事中,也在垃圾大众文化(尤其是互联网)中关于“第一次变性(sex change)”流行的解释里。另外,那位良医在与莉莉初次见面后不久测量了莉莉体内的激素水平,发现莉莉体内的雌性激素比雄性激素高,并因此怀疑莉莉至少有一个卵巢。事实上,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当时沃内克罗斯不相信莉莉有卵巢并在出生时被错指了性(wrongly sexed),他根本不会给她动手术。当时的大多数医生并不提供“变性”或“性重置手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只同意“治疗”间性状态的“矫正手术”。当时ta们使用的借口是,此类选择性手术受“故意伤害罪”(Mayhem)相关法律的管辖,而该法禁止切除健康的肢体和器官,以免患者因此不具备参军条件。**我想说的是,我们可能可以认为跨性(transsexualism)曾被认为是一种间性的状况,然而反之则不具有历史准确性。
*原注:我曾在此前的《从过去到现在》(Past to Present/Past2Present,译注:LGBT历史项目的年度杂志,发布在博客中)中谈论过这个议题。苏珊·斯特赖克(Susan Stryker)和尼基·沙利文(Nikki Sullivan)优秀的论文《国王的躯体,女王的身体》中也探讨了该议题,这篇论文被收录于尼基·沙利文和萨曼莎·穆雷(Samantha Murray)主编的《躯体技术学》(Somatechnics)一书中。我也谈论了罗伯塔·考威尔(Roberta Cowell,译注:赛车手和二战战斗机飞行员,也是已知的第一位接受性重置手术的英国跨性别女性)为了接受重置手术不顾一切,要求一位医学生、她的朋友麦克·迪伦(Michael Dillon)阉割她,从而说服医生哈罗德·吉利斯(Harold Gillies)自己有间性的状况。
第二个问题关于莉莉的性取向(在艾纳有时以莉莉的身份生活之后),以及莉莉/艾纳与格尔达之间的关系。电影似乎暗示着,在进入社会后,莉莉为自己的同性恋欲望感到不知所措。电影还创造了两个完全虚构的男人(“Henrik”和“Hans”),他们成为了证明此同性恋倾向的一部分。这不仅完全不符合事实,还是恐双(biphobic)和冒犯性的。它忽略了格尔达和莉莉/艾纳的性相可能是流动的,而这足以让ta们继续享受一段幸福而长久的婚姻。电影还忽视了一个事实,即大多数经历性/性别(sex/gender)变化的人不会突然地改变ta们的性相——这是另一个电影本可以挑战的文化迷思。然而,电影将莉莉(和格尔达)描述为一对极不幸福的情侣,仅仅因为格尔达“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不是获得了一个拉拉伴侣),而莉莉变得只受男人吸引。
在莉莉的日记里,她明确地表达了格尔达爱莉莉与爱丈夫一样深,并且在莉莉的手术之前,格尔达与莉莉在巴黎作为情侣生活了许多年。这就是电影抹除ta们性的流动性(sexual fluidity)的另一种方式——虚假的时间改动。电影给我们的错觉是这对情侣只在巴黎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实际上,ta们在那里生活了将近18年,从1912年一直到1930年初,当时莉莉开始在德国接受四个手术中的第一个。尽管很难找到确切的证据,但有些作家还认为,格尔达与莉莉/艾纳公开地作为拉拉情侣在巴黎幸福地生活,而且她关于莉莉而非艾纳的画像都很美,(有时)还具有情色意味。*
*原注:一些格尔达的画作附在了这篇影评的最后。请欣赏。
在莉莉的日记中,她描述了自己与格尔达在巴黎的一段谈话:
“‘我感到是莉莉,只有莉莉,缔造了我们之间留存了这么多年的连接。我不敢相信我竟能让她活着。’
[格尔达]打断了我并说她经常这样认为,因为莉莉是我们人生中共同的青春和欢愉的体现。她抽泣了一下:‘有时我会想,没有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在任何时候,我都无法想象,’[格尔达]继续说,‘如果没有莉莉我们会怎样。我们永远不能失去她。如果她突然消失,那将会是谋杀。’”(《男人变女人》,第93页。)
并且,在这段对话的几天之后,莉莉又写到:
“因此,[莉莉]现在尽可能频繁地出现。同时,她建立起了自己的朋友圈和熟人们,也有她自己的记忆与习惯……她经常会连续留在这里好几天,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格尔达]旁边,又或者自己单独坐着,一边缝纫或刺绣,一边自顾自地微笑,幸福地用女性意识占有这副身体。”(同上,第94-95页)
此外,巴黎的人们一般都将莉莉/艾纳看作女性,哪怕在她打扮得像艾纳时:“虽然我装扮得与男人别无二致,并用男性化的大步子走路,但人们还是把我看作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在电影中,莉莉/艾纳被两名恐同的巴黎年轻男子袭击并殴打,因为他们认为她是同性恋。这起事故是完全虚构的(莉莉的日记中没有提及)且与现实相悖。事实上,在纳粹破坏这一切之前,巴黎(像柏林一样)曾经拥有过充满活力的艺术社区,庆祝性/的(sex/ual)流动性、发明和实验。好莱坞似乎再一次以自己异性恋规范、恐同的形象臆想了欧洲。
直到手术后莉莉可以合法地改名,丹麦政府结束了ta们的婚姻,这对情侣才分开。莉莉想要一个孩子(和子宫,这种欲望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所以她开始与克劳德·勒琼(Claude Lejeune)约会——这个外交官想与莉莉结婚,直到莉莉去世都陪伴着她。
我的最后一个观点关于电影中克鲁兹教授的一句话。在莉莉的手术前,他解释道:“没有人尝试过这个手术,从来没有。”这不是事实。根据爱丽丝·多穆拉特·德雷格(Alice Domurat Dreger)*和伊丽莎白·雷斯(Elizabeth Reis)**等学者的说法,作为一名妇科医生,“克鲁兹”,或者用真名称呼他,柯尔特·沃内克罗斯,应该对被诊断为“雌雄同体”(hermaphroditic)或间性的婴儿身上进行的“矫正”手术的历史了如指掌。这些手术从1837年,也就是莉莉·易北接受手术的将近一百年前,就开始使用于患者身上了。
*原注:Alice Domurat Dreger (2000) Hermaphrodites and the Medical Invention of Sex.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原注:Elizabeth Reis (2009) Bodies in Doubt: an American History of Intersex.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好吧,也许这是第一个性重置手术?恐怕不是。我可以举出原名玛莎·贝尔(Martha Baer)的卡尔·贝尔(Karl Baer,1885-1956)作为反例。在著名的德国性学家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Magnus Hirschfeld)的照顾下,贝尔于1906年接受了变性手术,并在1907年获得了德国当局的新出生证明。*作为路希尔·哈特(Lucille Hart)出生的艾伦·L.哈特博士(Dr Alan L Hart,1890-1962)是另一个反例。他于1918年在美国接受了子宫切除术和性腺切除术,作为一名成功且受欢迎的(男性)医生度过了余生。
*原注:N.O.Body (1907, 2006) Memoirs of a Man’s Maiden Year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所以,莉莉的手术或许是第一例合法变性?答案还是否定的。(除了其它地方之外,)证据在原名赫库里恩(Herculine)的亚伯·巴尔班(Abel Barbin)这一如今臭名昭著的案例中。这一案例记录于福柯(Foucault)1988年出版的《赫库里恩·巴尔班:最近发现的十九世纪雌雄同体者的回忆录》(Herculine Barbin: being the recently discovered memoirs of a nineteenth century hermaphrodite)一书中。巴尔班出生于1838年,最终因被迫以男性身份生活而于1868年自杀。
总而言之,电影《丹麦女孩》只是对莉莉一小段人生的虚构,且与莉莉眼中的自己和旁人眼中的莉莉都毫无相像之处。这部电影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来消除关于莉莉的一些迷思,以及探究关于跨儿和间性身份认同的一些议题。取而代之的是,这部电影以异性恋规范的视角展现了一段注定失败的恋情,以及一个注定失败的人。莉莉和格尔达显然在巴黎享受了一段快乐的岁月,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别费心了,看点别的东西吧。我想《橘色》还在其中一些影院上映。
1920-1927年间格尔达的一些画作
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莉莉,可以查阅“莉莉·易北的电子档案”(Lili Elbe Digital Archive)。
【阅读原文链接:http://www.lilielb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