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八月,当热得像狗一样的盛夏时节渐近尾声,我开始了徒步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旅程,希望在一项较大的工作完成后,能够摆脱正在我体内蔓延的空虚。这一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实现,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无拘无束,那时我连续几个小时、连续几天在海岸后面局部地区人烟稀少的狭长地带散步。另一方面,现在我感觉古老的迷信似乎有他的道理,即精神和身体的某些疾病偏爱在天狼星出现的时候在我们的身体里扎根。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忙着回忆美好的自由自在,也忙着回忆令人麻痹的恐惧,它们以各种方式向我袭来,因为我看到即便在这一偏僻地区,也有着可以向过去追溯很远的破坏痕迹。——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土星之环》

一九九二年,塞巴尔德(后文称马克思,作家本人希望这么称呼他)如前所述,开始了那次穿越东英吉利的旅途。实际上,时至今日,通过一些资料搜索,我们依然不清楚作家是否真的进行过这场旅行(亦或者每个细节是否真的发生)。马克思一九四四年出生在德国,巴伐利亚州阿尔卑斯山的韦尔塔赫,曾求学于弗莱堡。一九六七年,作家移居英国,先是去了曼切斯特,随后来到位于东英吉利的诺维奇,定居于此,并在东英吉利大学开始了执教生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马克思创作了数量不少的作品。包括探寻四个异乡人故事的中篇小说集《移民》,气质难以琢磨和定位,可能与一个被焦虑、不知名创伤笼罩的心灵,在海外以及一次返乡之行的经历有关的短篇小说集,《眩晕》。同时讲述了主题上与之有关联的司汤达与卡夫卡的故事。一部叫做《自然之后:一部元素诗》的诗集,长篇小说《奥斯特里茨》,关于一个逃离出纳粹德国,送养至英国的犹太人寻找自身记忆和创伤的故事。一部游记,《土星之环》,一部散文集,《乡墅中的居止》。二零零一年,出版《奥斯特里茨》后的几个月,马克思死于心脏病突发导致的车祸。
总而言之,马克思的那段旅程,让我对英国东部地区产生了一种近乎弥漫的印象。像是关于自然与人类文明的对照;人类反复过无数次的自我毁灭;创伤后的生存;历史迷宫一般的构造。几个主题在我的脑海里晦暗的反复呈现。因此,二零二五年刚刚开始的一个十二月夜晚,在我观看网飞拍摄的这部关于古代盎格鲁萨克逊人墓葬“萨顿胡遗址”发掘工作的电影,并意识到遗址所在的地点同样位于英格兰东部,且就在马克思那段漫游旅程可能会经行的范围时,我不仅被这座产生于六世纪(所谓黑暗时代)、由一整艘橡木制成的大船为形式的墓葬吸引了注意力,同时,也对电影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想,这种兴趣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时间注意到女主人公伊迪丝住所背后在镜头中呈现的那一片平坦,灰黄色,靠近沼泽和大河的英格兰东部平原的缘故。而奇怪的是,那一整个夜晚,我记得自己都在一种与酒后麻木相差无几的状态里渡过。并在电影结束之后很快就睡去了。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黑色的世界。然而很快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在一条正往天空,亦或者说猎户座驶去的船上。我知道到当自己朝后回眸的时候,于地球的时间而言,已经是五百年过去了。醒过来之后,我在我的那张以橡木为框架的床上恍惚了一阵,继续着手剩下的文章。期间,我总是回想起马克思在土星之环中对于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那些景物描写。从某种程度来说,那几乎就是电影的呈现。就比如:
...考古进展一天比一天有成果。然而,每日,白天雨天的发掘工作中,最常发生的是在附近训练的战斗机从苍穹上驶过。每次,众人都会抬头仰望,停下手头的工作,知晓战争的阴影正在酝酿。伊迪丝小时候得过风湿热,留下的后遗症,随着时局和对布朗的倾慕落空,开始恶化。在去伦敦的路上,伊迪丝看到,孩子们在将袭击预警用的小球当玩具一样的丢。后来,这些机场被用作盟军对德国的大轰炸。有关于飞机,空袭,和大轰炸,在萨摩莱顿庄园与园丁威廉.黑兹尔的谈话中,马克思写到,在学校的最后几年,和随之而来的学徒阶段,没有什么能比盟军大轰炸,让他更记忆犹新的事。马克思记录到,这些行动是从一九四零年后设置在东英吉利的六十七座机场向着德国进发执行的。黑兹尔说,几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概念来描述这种行动的规模。在行动期间的一千零九天里,仅仅八支航空舰队,就使用了十亿加仑汽油,扔下了七十三万两千吨炸弹,损失了将近九千架飞机和五万名人员。黑兹尔说,多少个夜晚,我都会看见轰炸机编队从萨摩莱顿庄园上空掠过;夜复一夜,我在入睡前都会想象一座座德国城市如何陷入火海之中,火光如何直冲天空,幸存者如何在废墟中左寻右找。值得一提的是,萨顿胡遗址中那位地位显赫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最早从欧洲大陆渡过海峡,侵略成功,来到英格兰,属于日耳曼人的一个分支。随着墨洛温王朝的货币被发现,影片中彻底坐实了这一点。而大英博物馆的学者们在发掘过程中的庆功宴中,说,这一次德国人要坐飞机来吗?问问那些服务员,他们收不收墨洛温王朝的金币。可以想见的是,在这里开始,历史已经预示着循环的征兆。

临近傍晚的时候,因为长时间待在暖光台灯下导致的眩晕感,同时也是两个世界彼此庞大的连接,让我决定出门,散一会步。实际上,因为早班的缘故,我的精神已经疲惫至极。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走出门,看到,正在慢慢落入夜幕中的天空,显得异常晴朗和开阔。夕阳,如同蜂蜜一般化开来。而整个东边,已经陷入了一片浆果色一般的一望无际和平静。肉眼可以看见明亮的木星。我一直走到河岸边上,一直到晚上的八九点钟,才重新回到家。在发掘过程的休息间隙,巴兹尔.布朗,男人那时大概四五十岁,会带着伊迪丝的儿子小罗伯特在夜晚观星。布朗虽然身为一个业余考古学家,但实际上十二岁便辍学,这让他对知识格外的渴望,不仅仅自学过地质学,还有拉丁语,编写过一本实用观星指南。有一夜,布朗说,今夜是月偏食。伊迪丝说,一个凶兆。过去的人们是这么认为的,布朗说。电影里,伊迪丝这个时候又问布朗,过去的人们相信什么呢?
“他们乘着船前往某处的,不是吗?”布朗看着女主人。“地下的阴间,天上的星星。”
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伊迪丝说。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以前曾回老家,过年夜,在祭拜完祖先后,我们一家子人在冬日的天空底下,站在空旷的田地寻找北极星。就这么望着天空的时候,忽然在某个习惯了黑暗的瞬间,意识到要如何观看隐藏在整个天幕背后暗淡的银河。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恐的感情,时至今日,更难以回忆了。而一句话从我的思绪里冒了出来:昴星团,天空中的梅花造型,已经退出了地平线。是时候该休息了。
我回过头来,重新查看起土星之环。游记开篇,马克思便已经结束了东英吉利的旅行,而因为过度的恐惧以及可能带来的躯体化反应,马克思进入了医院。康复之后,在经过一段篇幅的铺垫,马克思开始讲述起了自己对托马斯.布朗的调研工作。其中,马克思写到了托马斯.布朗死后辗转多处的尸骨,主要是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托马斯.布朗,马克思写到,这位著名的作家,医学家,哲学家,在一八四零年,当人们在圣坛几乎同一个地方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因为棺材的损坏,导致他的一束头发和颅骨被人获得。后者临死前,将其赠给了专门陈列各种怪奇解剖物的医学博物馆。可想而知,在怎么样的努力无果后,教区最终放弃了提请归还头颅的请求,重新制定了为托马斯.布朗第二次下葬的日期,而这距离第一次下葬,马克思写到,已经是四分之一个千年的时间过去了。同时,马克思还提到,布朗生前写过一篇半具考古学、形而上学性质的著名论文,文章里论述了火化和以骨灰盒方式安葬的实践,而布朗说,死后被从坟墓中揪出来是一个悲剧,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为他的头颅在日后的长途漂泊提供了最好的评注。”之后,我们开始了解起托马斯.布朗的思想。我们可以从中猜测到,托马斯.布朗作为一个医学研究者,在亲自观看的那个被伦勃朗绘画下来的著名解剖事件《杜普教授的解剖课》中,究竟是用何种角度去观看这一切。而我已经被一种一切都被串联起来的思绪笼罩,几乎找不清自己的方向。
……我还看到,当早晨第一缕光线升起的时候,一条航迹云是如何——看似凭一己之力一般——穿过被我的窗户框起来的那块天空。我那时认为这白色痕迹是一种好的征兆,但现在回过头去看,我担心它是一条裂隙的开端,从那时起这条裂隙就贯穿着我的人生。飞行轨迹顶部的那台机器和它里面的乘客一样都是看不清的。触动我们内心的事物,其不可见性和不可捉摸性对于托马斯布朗而言,也是一个到最后都无法探测的谜团,他把我们的世界看作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他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书写,试图从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或者也可以说,用造物主的眼睛去观看尘世的存在,观察他身边的事物,观察宇宙的领域……与这样持续不断的吃与被吃的进程类似的是,对于托马斯.布朗而言,没有什么的东西是持久的。每一种新形式的上方就已经笼罩着毁灭的阴影。因为单一个体的历史、集体的历史和整个世界的历史并不是在一条不断上升、变得越来越宽、变得越来越好的抛物线上运行的,而是在这样一条轨道上,当到达子午线的时候,它就会坠入黑暗之中。——《土星之环》
马克思如此写到,对布朗而言,消失于昏暗中的独特认知是与他对复活日信仰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相信在那一天,当——就像在剧院里那样——最后的巨变结束之后,所有的演员都再次登上舞台,为的是完成并补全这部伟大作品的悲惨结局。这位医生,他看到疾病在身体里生长,肆虐,对死亡的理解比对生命绽放的理解更加深刻。我们哪怕只坚持一天,都会让他觉得是个奇迹。消逝的时间鸦片四周,他写到,寸草不生。冬日的太阳显现出光芒在灰烬中如何快速熄灭,显示出夜晚如何迅速将我们包围。人们数着时间慢慢挨着。甚至时间自己都变老了。金字塔、凯旋门和方尖碑是正在融化的冰柱。那些在天堂图景下拥有一席之地的人,也不能够永远保持着名望。宁录消失于猎户座,欧西里斯消失于天狼星。再伟大的家族也不会有延续超过三代的辉煌。
电影继续往前发展。战争会使得挖掘停止。伊迪丝的表弟罗伊被征召入了空军。一位飞行员在事故中坠入发掘现场后的河里死去。小罗伯特问伊迪丝,罗伊不会死的,对吧?伊迪丝告诉他,不会的。然而,当晚病情便再次发作。与之相对的,影片中的男性对于死亡,战争,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无能的焦虑以及往日重现的无可奈何。目睹这一切的小罗伯特跑出屋外,撞上布朗。“我就知道她病了。我就知道。”男孩说,“我应该照顾好她。但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小男孩哭着说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们都会失败的。”布朗蹲下来,告诉他。每一天。有些事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功。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小男孩说我比她想象中的要坚强。布朗说,我知道。也许你可以做些什么,证明给她看看。
...德国无视了英国最后的警告。英国和德国进入战争状态。在伊迪丝去世的九年之后,萨顿胡遗址的宝藏第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之前,它安静地等待在伦敦的一个地下安全室内,渡过了二战。巴兹尔.布朗在发掘工作中的贡献并未被提及。他对考古学做出的独特贡献,影片最后有提到,直到最近几年才重新被认可。然而,让我们跨过电影最后所结束的时间,往后看看:世界最终渡过了二战。布朗和伊迪丝的名字如今已留在了大英博物馆。我们不知道罗伊有没有死在战场上。电影给了他一个好的结局。但不是最终的结局。
如今,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间是二零二五年的十二月九日。距离萨顿胡遗址被发现,已经过去八十六年。距离马克思的去世也已经过去二十四年。
马克思在土星之环的最后写到,当他快要完成他的创作的时候,是一九九五年的四月十三日。这一天是灌足节和圣亚加多尼、圣加布、圣巴布罗和圣赫美内琪的命名日。马克思说,就在三百九十七年前的这一天,亨利四世颁发了南特赦令;二百五十三年前在都柏林,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进行了首演;二百二十三年前,沃伦.黑斯廷斯被任命为孟加拉总督;一百十三年前在普鲁士,反犹联盟成立;七十四年前发生了阿姆利则惨案,当时戴尔将军为了惩一儆百命令向聚集在扎连瓦拉广场上的一万五千名起义者开火……现在,我又一次反思我们几乎仅仅由灾难组成的历史,想到以前对于上流阶级的女性来说,穿着黑色真丝塔夫绸或者黑色中国绉纱做成的沉重长袍被视为最合适表达最为深切悲痛的唯一方式。比如说,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葬礼上,当时的时尚杂志上写到,据说泰克公爵夫人现身时穿着一件用黑色曼托瓦真丝制成的连衣裙,周身镶着波浪形致密纱巾,着实令人惊艳,这种真丝来自由诺里奇威利特与侄子丝织厂在最终关门停业前单纯为了这一用途并且为了展示其在真丝丧服领域一如既往不可超越的艺术技巧而生产出来的一卷六十步长料子。作为丝绸商人的儿子,托马斯.布朗可能注意到了这种产品,他在他的《常见谬误》中某处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说,在他那个时代,荷兰有种风俗,死者家中所有能够看见风景,人物或者田里果实的镜子和图画都要盖上真丝的黑纱,这样一来,离开肉体的灵魂在他们最后的旅途中就不会受到诱惑,无论是因为看到自己,还是因为看到即将永远失去的家乡。这个结语不太适合我的这篇文章。但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却反复浮现着伊迪丝和自己的小儿子在那个夜晚,一起躺在萨顿胡遗址中的那个画面。我们的历史是否依然在反复?我思考到。历史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一种馈赠,还是一种悲哀的循环呢。这是一个问题。而若是后者,伊迪丝那样的泪水,我们又是否可以承受得住呢。
——2025.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