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批评竟然结课了,我还感觉什么都没学到。老师布置论文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期中论文...其实要不是老师要求我可能半小时就关闭播放器了...不过最终也确实发现了很多闪光点)
《春江水暖》围绕着富阳里一个小家族,老母亲病倒让四兄弟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大家轮流照顾年迈的母亲,兄弟间有人情往来也有利益纠纷,家家还有一本难念的经。平常又不平淡的故事穿插着富阳四季的山水景色,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展开。
电影在故事上是很丰富的,2小时30分25秒的电影仿佛是一个当代中国人情社会的缩影:老人赡养、亲子代沟、家庭教育、职场打拼、婚丧嫁娶、柴米油盐……在美学上来说,导演在很多地方展示了对《富春山居图》的致敬:用长镜头去表达画卷展开的视觉体验,山水的取景是对画作的呼应,画面中大片的富春江水就像中国画里常说的留白,窦唯的音乐和画面融为一体。不过,这篇文章里我想谈论的是电影表达的哲学——对时间和空间的思考。简单来说,可以概况为是对“无限”的表达。
在哲学范畴,“无限”与“有限”相对,组成辩证法的一对范畴。指无条件的、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没有限制的、无始无终的东西。无限只能通过有限而存在,但它不能归结为有限的简单的量的总和,而有限中则包含着无限。
导演顾晓刚曾经在一篇对话访谈中谈到自己对中国画的理解,或许就是这部电影对于“无限”哲学思辨的起点。他提到,中国的山水绘画这个形式初创之时就已经拥有了电影才具备的媒介特性,就是对时间的描绘。古代的卷轴画,是放在手心徐徐展开观摩的,很像胶片电影的那种卷轴的转动方式。随着胶片的展开,观者才能看到下一帧的画面,不是像现在在博物馆看到的这样的全景,一下子全部都看到了。“那这个玩的是一个时间的游戏”,他说。另一方面,中国画和西方绘画的一个区别就是没有视线的消失点,不遵循透视原理,所以山水远处就是宇宙。
顾晓刚导演的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也试图从这部电影里去寻找他想要表达的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但我不希望在这篇文章里把对无限的讨论分割为时间和空间。在我看来,时间和空间都是现实存在的维度,是难以分割的:时间的流动必然会产生空间的变化(除非在绝对零度),空间的差异必然会导致时间的差异(你可能会觉得存在异地同时的场景,但事实上楼上的邻居时间流动会比你更慢)。当然,这只是我的观念。在电影里,导演就是玩弄时间和空间的上帝。这篇文章中,我想用线和圈来比喻电影里表达的两种无限。
直线没有终点和起点,是无限延伸的。在电影中,富春江水是时间的隐喻,时间不断流逝,富春江也从不停息,流入钱塘江再流入东海。影片有很明显的章节感,按四季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段落,每个段落间都穿插着富春江的镜头。四季变换,人事兴衰,可富春江的水却没有变化。影片中有一段11分钟的长镜头,记录了顾喜和小江从游泳到登船的全过程。导演为什么花这么大功夫去拍一个这么长的镜头呢?在我看来,这11分钟沿江拍摄的镜头一方面展示了富春江的长度之长,仿佛无穷无尽。另一方面,两人在河堤上路过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钓鱼的老翁,不禁让我思考,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位置是否也有一个渔翁独坐垂钓?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有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代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对于富春江水而言可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人们有限的生命中无法了解富春江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也不知道它何时消失,富春江在这里就像一条无限的直线。
另一个长镜头是在被“有机更新“的破楼里拍摄的,镜头从老三身上离开,在房间里移动,到了一位工人身上,最后到了另一栋楼里的老四身上。老三和老四这么巧出现在一个房间的两端?我更愿意相信,导演在这个相同的空间内改变了时间,实际上窗外的两个人不是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甚至画面里的房间也可能不是同一个房间。这让我不尽想起《星际穿越》里的高维空间:时间在那里可视化了,无穷的书柜排列在那个空间里。在这样的空间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是完全合为一体了,视野里的空间就是时间的可视化,正如前文的哲学定义里,这是在有限中包含着无限。
圆是一个闭合的环,所以沿着圆怎么画,最终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影片的长度是有限的,如何达到无限的表达呢?在影片里,这样的表达主要是相同事物的重复出现,即无限只能通过有限而存在。整个电影首先就是一个大闭环,在开头记录了所有人来参加奶奶的生日宴席,在影片的结尾,又回到了所有人在水边玩乐的情景,发生的时间可以从几点看出:第一,奶奶还在世并且很健谈,老三也还没入狱;第二,大家都穿着夏天的衣服,因为整部影片是按四季的顺序拍的,所以可以推断结尾的镜头是在春夏季,至少是奶奶病情还没加重的时候。
电影里还有很多重复出现的事物。例如三兄弟先后两次在医院黑暗的走廊里谈话,第一次是奶奶在生日上病倒被送进医院,老大和老二讨论奶奶的赡养问题。第二次是奶奶离家出走被找到,老大劝说老三从灰色收入里及时收手。走廊尽头的树是同一棵,并且随后的镜头都是篮球场,可以看出两个镜头是在同一个地方。物是人非,前一个镜头里奶奶的病倒让兄弟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后一个镜头里大家都有了着落,老二买了房子不再漂泊,老三还清了债,老四谈了恋爱。类似作用的还有老三儿子康康的口琴,尽管智力有障碍,康康还是有很多爱好,比如打篮球、吹口琴、书法。康康第一次吹口琴是在奶奶的病房,第二次他吹口琴是在警察闯入赌场的时候。其实在警察闯入的时候似乎没有必要把康康这个角色放入其中,也没有必要让他吹口琴,他完全可以在看电视、发呆、或者被吓哭,那导演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其实康康的口琴让我想到了唢呐,唢呐在民间是伴随丧葬的一个乐器,在这部电影里,口琴总是伴随着坏事儿:第一次是奶奶病倒,家族里的矛盾激化;第二次是赌场被毁,奶奶出走,康康的爸爸随后也锒铛入狱。还有一个说法是“唢呐一响全剧终“,第一声口琴正式开始了全片的故事,第二声口琴则为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随着老三这颗”定时炸弹“被引爆,四兄弟的命运终于都安定下来了。小江和顾喜在初识的时候,小江说鹳山矶头有个漩涡,不管有多大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地方,这个漩涡就和小江的命运一样,画了个圆,回到了起点。而顾喜就像船,他和小江第一次登上船之后,她就像离岸的船,逐渐离开了家族,最终出嫁时也是乘着船慢慢离开岸上的老三,暗示着新娘子嫁人就是离开了原生家庭。
在电影开头,老三给了老四一幅墨镜,在结尾老四转过身面对镜头,摘下墨镜向空中看了一眼,又戴上了墨镜。这个镜头一度让我很不解,反复看了四五次,搞不清楚导演想表达什么。但当我将两个镜头联系起来解读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弄懂了。在老三将墨镜递给老四时说了一句“你是我兄弟“,在老三看来,这样一个举动可能是对老四的一个报答,他拿走了礼金,老四替他保密。但老四心中这幅墨镜可能代表着老三和他的兄弟情,他一个人没有家庭,只有来自家族的亲情能给他一点温暖。在影片最后,四兄弟的家庭有说有笑的从山上走下来,老大夫妻俩带着康康,老二夫妻和顾喜夫妻幸福美满,过了一会儿老四才一个人从后面出现。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不尽空间上离他们很远,情感上也无法真正融入他们——老大和老二始终把他看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此时的老四,应该是想到了同样孤单的老三,老三除了康康无牵无挂,情感上和他是一样孤独的。而老三和他的联系,只剩下那副墨镜了。所以他转过身摘下墨镜,希望能看见老三在他身后,随即明白那只是幻想,又戴上了墨镜。
当然,影片在构图上也运用了通过重复的事物表达无限的方法。例如在樟树公园里,老四和相亲对象在下面,顾喜和小江在上面,两对男女在相近的地方,却表现了两代人截然不同的婚恋观。一个是通过相亲认识,一个是自由恋爱;一个是把婚姻和物质紧密联系,一个是在用追求真挚的情感。还有一幕是老二向小江讲述自己当年追求妻子的时候如何不被待见,相似的遭遇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背后表达的是两代人的交接,总有人老去,总有人正年轻。
奶奶离家时的构图也很用心。第一次离家时一扇扇门就像镜像一样,无限地向远处延伸,暗示奶奶仍有回来的时候;第二次离家时尽头就是一堵墙,暗示此行凶多吉少。
总而言之,线性的无限表达主要是通过改变电影中的时空让观众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的跨度之大,不见首尾;圈状的无限表达是首位呼应,形成类似命运轮回的感觉。一部时间有限的电影想要营造出时间和空间的宏大是有困难的,导演正是通过以上讨论的种种办法,向观众传递一种意蕴厚重、时间轮回的感觉,完成了这部富春江边的“家庭史诗”。
(呼,终于凑够了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