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当代电影理论新走向》,是2004年6月上海举办的“全球化语境中电影美学与理论新趋势”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汇编书籍,整理了包括罗伯特·斯丹姆、大卫·波德维尔等学术大咖的大会发言论文。

例证3:后殖民主义批评视野中的“第五代”

我这里还想着重谈一下后殖民主义理论在中国电影研究和批评中引出的一些思考。后殖民主义是当前西方电影研究中广为流传的一种研究视角。在九十年代,它也影响到中国的电影研究和批评。

在一场颇有影响的关于第五代的电影批评中,以陈凯歌等为代表的许多在国际上获奖的电影被指责为是后殖民主义时期东方主义的产物。其理由是认为他们的一些电影迎合了西方人对东方的想象。这一批评的立论在当时十分尖锐和具有震撼力。因为陈凯歌等的电影历来在学术界被看好,在西方电影节被看好。现在突然有人从西方学术的角度、而不是从官方政治的角度出来批评它,使得人们开始怀疑它们的价值。因为人们觉得这些在西方受到欢迎的作品被同样来自西方的理论所“颠覆”和“消解”了。这种对陈凯歌等电影的东方主义的批评在海外的中国文化研究学者中也被广泛接受(因为这是一套他们熟悉的理论话语)。

这里,我想对这种西方理论话语在中国的实践提出一些质疑。从事实看,陈凯歌等当初拍《黄土地》等未必想到要迎合西方人对于东方的想象。他们的根本目的是想对中国人对中国的传统想象发起冲击(他们做到了!)。从理论上看,把西方人的读解(看到一个神秘、落后的中国)看作是唯一合法的读解,而把中国人的读解(对民族文化的反思)看作是无足轻重的,这种读解模式本身就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就象当年人们对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的批评一样,他的理论立场是西方知识精英的立场,而不是真正来自东方人的立场。这里的悖论是:一方面,批评者批评了第五代电影中的“他者的”目光,另一方面,他们自己用以批评第五代电影的理论话语也是“他者的”。如果第五代电影中的“他者的”目光应该受到质疑,那么,这种后殖民主义批评中的“他者的”理论话语也应该受到质疑。

根据威尔曼的观点,任何一个民族对外来作品都可以产生一种“投射性欣赏”(projectiveappropriation)的阅读模式(保罗•威尔曼:“质疑第三种电影:笔记和思考”,《凝视和磨擦》英国电影学院,伦敦,1994),即把自己的理解、想象放到该作品中去,而不顾及该作品的原意(中国人则把此称之为“创造性误读”)。就中国人而言,自然不必把西方人的这种投射性读解看作是唯一合法的读解;而是应该相信自己读解的合法性,应该根据这些作品和产生这些作品的本民族文化背景之间的动力关系出发进行读解。(更何况,并非所有欣赏这些作品的西方人――包括西方评委――都是持有殖民主义者的东方主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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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种后殖民主义批评的问题还在于:它欧洲中心主义的读解模式之上叠加了一个狭隘民族主义的评介模式,对他者的眼光表示一概的排斥。自然,我们不必讳言《黄土地》等影片中有一种“他者”的眼光。有时为了更清楚地认识自己,我们需要借助“他者的眼光”,从而对自己获得一种新的认识。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看,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中国国情也是一种“他者”的眼光,但是这种“他者的眼光”造就了中国的革命。并且,马克思主义在今天已成为当代中国民族文化的一个部分。所以,有没有“他者的眼光”并不是判断是否是“东方主义”的标准。只有当这种“他者的眼光”中包含了一种西方殖民主义的优越、怜悯,和对东方的霸权、损害时,才是东方主义的。而当这种“他者的眼光”有助于中国文化的更新、创造、发展的时候,那么它就是一把犀利的解剖刀。

我认为,民族电影并不应该排除外来文化的影响。事实上,在全球化背景下,也不可能排除。关键是应该对这种影响进行分析取舍,以建设一个积极、进步的民族文化为目的,采取拿来主义,为我所用。对外来文化的影响采取简单的排斥只会进入另一个误区。在我看来,这种后殖民主义和“东方主义”的批评体现了在全球化趋势下的一种过度焦虑或过敏反应,从而表现为一种文化上的精神分裂症(欧洲中心主义的读解模式和狭隘民族主义的评价模式的混合体)。

注释:

①顺便说一句,后殖民主义理论由于以下原因在西方也受到批评:

(1)它对阶级的省略(毫不奇怪,许多理论家本身都是出身于精英和具有精英的地位);

(2) 它对心理学因素的过分强调(把大规榄的政治斗争缩小为灵魂内部冲突的倾向);

(3)它对政治经济学问题的省略,而在这个时代,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是全球文化转变的推动力,后殖民主义理论关注这种全球文化的转变,但是忽视这种转变背后的经济推动力;

(4)它的反历史性(它倾向于抽象中发言,没有特定的历史时期或地理位置);

(5)它忽视非欧洲社会的殖民时期以前的历史;

(6)它和种族研究的分歧关系,在学术圈内,后殖民主义理论被看作是成熟的(和非威胁性的),而种族研究被看作是好斗的和不成熟的;

(7) 它和本土原住民的分歧关系。当后殖民主义思想强调非疆城化,强调民族主义和国家边界的人工的、建构的性质,以及认为反殖民主义话语过于陈旧时,本土原住民则强调了一个强化疆界的话语,强调和自然的共处,以及对殖民主义人侵的抵制(见Robert Stam: Film Theory, An Introduction, Blackwell Pub-lishers, 2000)。虽然人们常常把以上对陈凯歌等人影片的批评立场称为“后殖民主义”的,但是从其强烈的民族主义立场看,其方法论和立场更接近于第三世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