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夏花的繁盛,也没有世事的纷乱,死如秋叶之静美,姿态轻薄,缥缈如烟。泰戈尔的诗句是我童年百无聊赖生活中的一抹惊艳,也是让刚刚明白死亡的我少了些许恐惧,而重新思考死亡意义的开始。观看《靖大爷和他的老主顾们》的过程是一次轻松又不乏感动的过程,就像泰戈尔的诗句,也像这部观察模式纪录片的嗓音一般,尽管全片都在讨论死亡这个高悬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自然且含蓄的嗓音

这部纪录片拥有一种自然又含蓄的迷人嗓音。不同于任何阐释作用的纪录片高强度的信息轰炸,《靖大爷和他的老主顾们》全程只有少量的解说词,解说的内容也在于为观众交代必备的关于老人们的背景,例如他们的生平和性格习惯,甚至没有任何背景音乐或音效的烘托渲染。导演在本片中使用的设备是手持DV,他跟随靖大爷的脚步穿梭于北京胡同间,直接走进每一位靖大爷的老主顾家门。几组拍摄在拍摄模式上高度一致,展现靖大爷精巧的手艺的时候,镜头景别和运动变化较为复杂,而在交代靖大爷剪完发以后和老人们闲聊的镜头语言简单,往往是单机位长镜头,用一个双人镜头完成完整的记录。简单的视听语言和少有的旁白解释让画面真实感和说服力十足,观众将注意力更好地集中在纪录片文本,更好地感受镜头语言背后传达的明确的关于死亡的价值取向。

...
...
片中少有的摆拍镜头

较少机位的跟拍并不代表着导演不注重剪辑的连贯性,导演在拍摄期间还是利用了少量的正反打等技巧叙事。例如靖大爷上门服务时,和一位大爷在胡同两端见面的镜头,我注意到导演这组镜头中两边都没有看到摄影机和镜头,不可能是瞬时拍摄,而是有时间差的摆拍。但这没有破坏纪录片的真实感,相反,利用电影拍摄技巧保持了叙事的完整性,利用一些技巧让镜头丰富,增强了观感。而台词“我去四环了,等我卸了车行吗?”非常自然流畅,可见这部看似自然不加修饰的纪录片的嗓音,实际上是由导演精心设计创造出的。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施润玖将导演技巧化为无形,有意淡化视听语言手段对观众注意力的引导作用,用尽可能少的拍摄技巧创造出观察类纪录片自然冲淡的嗓音,在不知不觉中有力传达了影片关于死亡的核心价值。

二、视死如归:站在生命尽头解构死亡的意义

靖大爷,一位每时每刻都在见证死亡的老人,二十年间,他服务的老主顾有四百多人先后去世。在整部纪录片中,除了和孙景山大爷能谈古论今之外,靖大爷和其他老主顾最大的共同话题就是死亡。作为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我很难完全设身处地和靖大爷这些站在生命尽头的人们共情死亡,但是我能从他们的对话中感受到,几乎每一位高龄老人都流露出来的面对死亡的尊严和勇气。

片中记录了穆老人(2002年85岁)最后一次接受靖大爷服务的镜头。老穆已经卧床不起,蜷缩在窄窄的床中间,凹陷下去。这是片中距离死亡最近的老人,他无法开口说话,因此没能知晓他对于死亡的看法。而这样的镜头,靖大爷早已见怪不怪,他面见了无数生离死别,一把剃刀修剪着活人的须发,而实际上,靖大爷做的事远不止剃头。剃头匠这一职业的意义,也远远不止为人修剪须发。靖大爷和每一位上门服务的老人建立了朋友关系,每次结束剪发后他都要和顾客聊天许久,聊天话题大抵嘘寒问暖,鼓励老年人们好好活着。

畏惧死亡,是所有生物的天性,而整个老年阶段,某种程度上,都是人在和死亡达成和解的过程。我们在小时候不停努力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在大学阶段不停努力找个好工作;在工作期间,不断努力赚钱,不断努力找个好对象,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人生的终极命题显然不止生存一个,还有生的对立面——死亡。因此,在机体彻底成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了家庭(大多数情况),有了子女并度过壮年之后,就基本解决好了生存这一人生命题,之后每个人就开始走向死亡。生命的天性是畏惧死亡的,但问题所在就是生命的天性同样也是向死而生的,无论再惶恐,无论在生前如何如何或伟大,或富裕,死亡面前,生命是平等的。

这里有两对矛盾:生命自然的畏死倾向和必死结局,以及生前状况的多样和死亡结局的唯一性。而对于老年人,这两个矛盾就成了最具现世性的亟待解决的问题。整个老年阶段,这两对矛盾会随着时间逐渐激化,无论个体能否在生命的最后达成和谐,死亡的命运都会毫无偏私地降临。

相比上段文字的复杂论述,片中的老人的思路极为简单。靖大爷问片中最年长的米连城老人(2002年96岁)长寿的秘诀和对于死亡的心态时,他说:“活着就是一个吃饭的事情,多做善事就多活几年。”米老人认为“想通就是幸福,想不通就是受罪”,显然他也曾被两对关于死亡的矛盾所困扰,并在日复一日的思考中获得了达观。知足,不争不抢成了老人对死亡命运的彻底接受之后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老人们站在时光尽头,面对死亡却无比轻松,将死亡解构之后这个禁忌的话题就成了老人们寒暄打趣的话茬,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
靖大爷劝老人有心有茬地活着

靖大爷关于死亡很少向老人输出自己的观点,相比之下,他做的更多的是倾听,帮助主顾们分析现状,做出建议。在影片的最后,一位主顾认为人生是大梦一场,死亡之时是梦醒之时。靖大爷抽着烟听着,他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要“有心有茬地活着”。所谓有心就是做个有心人,有细心有耐心有好好生活的决心。所谓有茬,我想,就是说有挂念有自己的牵挂。这让我想到瑞典的一部名叫《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的电影,讲的就是欧维原先因为妻子过世失去了对世间的牵挂,在受够了世间的无聊之后决心自杀,但是每次自杀都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以至于无法自杀。他也在邻居的不断帮助下找回了自己的“茬”,完成了救赎并得到了善终。这部电影讲的就诠释了要有茬地活着。

靖大爷自己的牵挂我想除了子女之外,还有他的老主顾和剃刀(后者当然是他的手艺)。曾经为无数京剧大师做活的靖大爷成了北京城的“活化石”,没人学的“刮胡子”手艺也成了只有老主顾们才能享受到的独一份的服务。在观片结束之后,我几乎被靖大爷超然的人生态度和对生活的激情“圈粉”,于是上网搜索靖大爷后续的故事,才发现老爷子已于2014年时年101岁在京仙逝。去世的时候,遵循老爷子的遗嘱和习惯,追悼会简单自然,他仍旧一头光亮的银发,面颊瘦削,颧骨似雕刻般。人这个无比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一瞬间变回了最初赤条条来时的模样,也许这才是关于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