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被运用最广泛的网络流行语莫过于——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而宁浩用《红毯先生》告诉我们,世界不仅是个草台班子,还是一个大型水族馆,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鱼缸,在外面看起来五彩缤纷,走进去才发现都是人造景观;鱼儿们隔着玻璃与同类朝夕相处,可是一靠近就发现彼此有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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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隐喻,更是明喻。电影里集齐了各个行业的人,有大明星、导演、资本家、打工人和普通农民,原本风马龙不相及的这些人因为拍戏产生了交集,乍一看他们都在为同一件事努力,可是这种连接不堪一击,因为大家所追求的目标并不统一,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是软弱无力,谁也无法理解对方。

原本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转瞬就能兵戎相见,不是真心就能换来感激;而所谓的喜欢和崇拜,不过是一阵缥缈的风,今天往这边吹,明天往那边吹;至于爱情,那就更脆弱了,是排在事业和利益后面的下午茶点心,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果断放弃。

每个人都有困在自己身份里的傲慢,每个人都有被自己执念所驱使的虚荣,有人想要名,有人想要利,有人追爱,还有的人,鱼死网破是为了求得一丝尊重,看起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其实每个人都只有自己。

宁浩使用了大量荒诞的对比,来阐述孤独这个永恒的主题。电影一开场就是艳丽整齐的红毯,可转瞬就被打破;看起来高大上的电影节,星光璀璨风光无二,可落幕之后,签名海报马上就被丢弃;一场颁奖礼上的唇枪舌剑,暴露了明星们功利的本质,他们跟菜市场里的抢生意的小贩也没什么两样;孤男寡女的暧昧夜晚,气氛烘托到了顶点,却因为所谓的猜忌而冷了下来,原本郎情妾意的两个人,开始走向对立的方向。所有热闹喧哗的场景,转身就是彻骨的悲凉,而红毯上的先生,永远只能活在镜头制造的幻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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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华饰演的刘伟驰是一个香港大明星,人到中年的他也进入了中年危机三件套:离婚;事业停滞;精神迷茫。为了保证事业,他和前妻隐婚,共同抚育了两个孩子,直到两人和平分手,消息都没有向外泄露半分。工作上他兢兢业业,努力在镜头里呈现出最好的状态,可是颁奖典礼上,影帝却给了并未到场的大哥,更尴尬的是,主持人故意喊了他的名字,让他误以为获奖者是自己。生活上,他和助理林生相知相伴多年,林生却萌发退意,想要辞职去帮助弟弟照顾母亲。

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不知不觉中,刘伟驰就被落下了,同年龄层的演员里,有的成了大哥,有的成了资本,他却还在苦求一个业内的认可,可是事业一途,不进则退。他一直秉承的职业道德,已经不再被人重视,演技成了锦上添花,流量才是甲方看重的核心,淘汰是一点一点来的,他想要字正腔圆的说出666,可是编导却觉得说错的“liaoliaoliao”才是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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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罗马,大路不通走小路,看不上流量的刘伟驰,破釜沉舟决定冲刺国外奖项,走高冷电影咖的路线。大哥获奖是因为演了农民,那他也去演农民,怎么苦怎么来,怎么惨怎么来,只要电影能获奖,他愿意敬业地去体验农民生活,这部电影打动人的核心是什么,他没有深究,也不想大费力气。他找到了原生态的养殖场,终于接触到最本真的农民,可是他前面还在和养殖户称兄道弟,将养猪的体验融入到电影之中,可是一离开养殖场,他就把养殖户送给他的刀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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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心里,养殖户是“粗犷”的,送的刀是上不得台面的,与他从生活环境到认知都不一样,哪怕他们面对面聊得再火热,他们也没有以后,既然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那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份尴尬的礼物?

因为傲慢,他完全不在乎前妻和孩子的感受,孩子的道歉信错了,他立马不留情面地批判,妻子一想和他谈话,他就低头假装忙着收拾玩具。因为傲慢,他不能认错。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刮到了别人的面包车,他直接走人,车主写纸条质问,他的第一反应是塞了厚厚一叠钱进去面包车里,面包车主砸破玻璃把钱扔回来,在他挡风玻璃上写下道歉二字,他的反应是暴怒砸车;为了彰显自己敬业,他把自己骑马真摔的花絮放了出去,却被网友们指责虐待小马,团队专门开了直播道歉澄清,他却觉得努力工作竟然被指责,太委屈,宁愿花两百万捐款也不松口道歉,事件一再发酵最后滚成大雪球。

刘伟驰很努力,可是他努力的方向错了,没有与时俱进,也没有和光同尘,他嘴上说着敬业努力,内心却只想冲奖,只想利益,这种割裂的言行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虚伪,是人设的逐渐崩塌。一个人在事业上,可以好,也可以坏,好和坏做到了极致,都能够出彩出众,但问题是大部分好不了,也坏不了,只能不好不坏,刘伟驰的这种不好不坏,就是虚伪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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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傲慢,电影里的虚荣更加普遍。导演想要获奖的执念比刘伟驰更加强烈,从剧本到镜头,张口《荒野猎人》,闭口大师意象,几乎都是按着获奖电影的模板,故事和情怀反而要往后靠;投资人完全不懂电影,也对电影不敢兴趣,可是却想在电影里客串,让自己的风姿能够出现在大众的眼球里,站在片场提起意见来毫不含糊,觉得自己比导演懂,干啥都该是领导。

农民们听说刘伟驰要来参观,纷纷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问有没有更普通的房子,回答是全县早就脱贫了,根本没有条件差的人家。毫不夸张地说,人人都在装,有人装在颐指气使的皮里,有人装在淳朴热情的壳里,谁也不敢把真实的自己露出来,唯恐自己受伤,自己吃亏。

这是个景观社会,每个人都用语言和表情建起一道墙壁,用来保护自己,包装自己,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人与人的沟通已经不再可能,说的越多,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每个人都只会解读自己想看到的信息。

刘伟驰能够买下小马,却无法阻止小猪跳出扶手,大家讨论怎么保护动物,小马在片场没有受伤,结果却因为混乱的公关会议,远离片场的小猪承担了最后的苦果。面包车司机可以在烟盒里写下“开豪车就了不起吗”,却不能促使刘伟驰道歉,一叠钞票,一来一回的退让与愤怒,也让两个人互相攀比砸车,在情绪的催化下暴力升级。在虚伪之中求真实,导致的不过是混乱的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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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本来应该是心灵对话的桥梁,可在戏中戏里,电影已经失去了这个功能,成了名利场上的工具。家庭应该是心灵的港湾,是庇护人的地方,可是电影里的家庭是干涸的地堡,只有形式,没有脉脉深情。刘伟驰和前妻貌合神离,在孩子们面前也只会说教,极少抚慰。养殖户的家庭里,孩子小小年纪就在里面帮忙,从他出场的称呼和做派,也看不出父子之间的爱意。

友情是个体情感上重要的支撑,林生对刘伟驰尽心尽力,却吃力不讨好,刘伟驰拿他撒气,当众用充电宝砸破他的额头,他还一门心思维护刘伟驰,不惜为他打人,可是这样尽责的付出,也许正是分道扬镳前的最后善意。可以说,《红毯先生》解构了电影所能涉及的所有关系,以嘲讽开场,以荒诞发展,最后只能一声叹息,万物归为虚无。

个人认为电影最精彩的片段,就是片场的群架混战。投资人自以为是要加动作戏,结果被一脚踹飞,无数面目模糊的群演拿着木棍涌起镜头,有人高高跳起,有人被打倒,有人从左边跑进来,有人从右边跑出去。人来人往,没有身份,没有姓名,没有面目,有的只是情绪和混乱,极致荒诞又合乎逻辑。刘伟驰站在镜头中间大喊停下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褪去大明星的光环,这一刻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这失控的场面正如他们走向不明的电影,也是刘伟驰失控人生的一种映照,当有人开了头之后,这场混战就不可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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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的结束,刘伟驰试探性地踩上平衡车——他没有玩过的一种新式交通工具。经历了刚开始的战战兢兢之后,他渐渐掌握了平衡,张开双臂在空旷的房间里来回转圈,这一刻,他没有明星光环,不再寻找摄像头,而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投入地享受起生活中的片刻闲暇。

而这,也许就是电影要告诉我们的事,苦心经营不如亲身体验,亲身体验不如简单生活,真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你真实地面对这个世界,才有可能真正与世界、与他人建立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