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讲述了在1983年的夏天,二十四岁的青年学者Oliver来到帕尔曼教授一家位于意大利里维埃拉的度假小屋共度假日,并与十七岁的教授之子Elio产生情愫的故事。该片在第90届奥斯卡获得四项提名,并获最佳改编剧本。以下的分析将同时结合电影和原著的内容。

一、杏子与苍蝇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是非常美丽的作品,无论是影片中的影像还是原著中的景物描写都美妙绝伦。午后意大利小镇的庭院和海边阳光普照,橄榄绿色的雾霭从脚底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香气,鸟类和昆虫的鸣叫组成的白噪音中,“我敏锐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地全涌向他”。

电影中出现了一些反复的意象,比如杏子和苍蝇。

杏子代表了生命和青春的勃发,是Elio情欲和情感的躁动和投射。

书中Oliver帮女佣人玛法尔达摘杏子的时候会用意大利语开玩笑,挑出一颗来问:“Is this one blushing with shame?这颗羞红了脸吗?”而玛法尔达会回答:“No, this one is too young still, youth has no shame, shame comes with age.不,这颗还太年轻。年轻的不害臊,年纪大的才害臊。”还有更大胆的:“杏子那圆润、中间一道凹弧的形状,让我想起他爬上树干伸手摘杏子时,那紧实圆润的臀部与果子的颜色形状互相呼应。触摸那颗杏子就像触摸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这就暗示了Elio和Oliver的感情:年轻的Elio对一切无所畏惧,他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被吸引就去靠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相比之下二十四岁的Oliver则更慎重,他背负着宗教和世俗的枷锁和偏见,因此总是踟蹰不前。就比如吃溏心蛋,他拒绝吃第二个蛋的原因是他“太了解自己了,假如吃了第二个,就会吃第三个、第四个”,因此他不会打开第二个鸡蛋,就像他不会主动打开与Elio的潘多拉魔盒。

苍蝇则象征了时间流逝之下Elio内心的焦虑不安。

一开始两人互相试探、不了解彼此的心意,后来心知肚明,但因为种种原因刻意保持距离,不再交谈。Elio甚至会嫉妒Oliver与邻居家十岁的白血病女孩维米尼之间的友谊:“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们喜欢彼此什么,却感觉比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更自然而不造作。”不过当然咯,纯粹友谊自然坦荡,心怀鬼胎才要保持距离。

这一过程中镜头里反复出现苍蝇,无论是Elio在餐桌上吃饭时还是在床上呆躺时。苍蝇的出现代表他对Oliver心意的不确定和对时间流逝之下二人毫无进展的躁动不安。不仅如此,在远景镜头中空中总是飞虫狂舞,给夏天浓郁的绿荫带来更多躁动的氛围。

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都模糊时间线,我们一开始就知道Oliver只会在小镇停留六个星期,但是这六个星期究竟是怎么过去的,片中和书中都没有明显的时间节点,只知道罗马是最后的倒数。“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出事情发生的顺序。”这种处理的独特原因将在下文展开分析。

二、蜜桃与水仙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两人之间爱情的一个来源是对称和相似。Elio和Oliver之间的一个秘趣就是用自己的名字呼唤对方。有一种说法是Elio词源之意是“太阳”,而Oliver则是“橄榄”,暗示了两者的关系。鉴于原著作者对词源学的热爱,这种说法有十足道理,不过还有更明显的暗示。

在歌曲Mystery of Love中有一句是“Like Hephaestion, who died Alexander’s lover如那死去的赫菲斯提昂,亚历山大之恋人”,赫菲斯提昂是亚历山大大帝青梅竹马的挚友和爱侣,据传波斯太后曾将赫菲斯提昂错认为亚历山大,但亚历山大原谅了她的过错,并说:“他也是亚历山大。”

Elio对Oliver最初的兴趣来自他脖子上的六芒星项链:犹太人身份的象征。Elio一家人也是犹太人,不过他们不会对外张扬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知道犹太人在异族人之中的处境,用Elio妈妈的话来说,他们是“谨慎的犹太人”。

异国背景下共同的犹太族裔身份是两人之间最坚实的纽带和最致命的吸引,不过这一点在电影里多少隐去了。

原著中Elio埋头在Oliver的衣物中,感觉自己与其融为一体:“那气味与那个永远在流散的民族融合,只有当一个存在与另一个存在一同包裹在一块祈祷披巾里时,这个民族会再度聚合起来。”

Elio仰慕Oliver,他仰慕他的博学多识、自信张扬,仰慕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仰慕他对于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从不遮掩,他觉得Oliver是一个“lack of nothing没有任何缺憾”的人。尽管自己也很博学,但在Oliver面前,Elio总是习惯性贬低自己。就像电影里的那个中世纪法国浪漫小说写到的:

Despite the friendship that blossoms between them, or perhaps because of that very friendship, the young knight finds himself so humbled and speechless that he’s totally unable to bring up the subject of his love. 尽管他们之间萌生了友情,抑或就是因为那种友谊,这位年轻的骑士发现他自己如此谦卑和失语,他完全没法提起与爱相关的话题。

但其实Oliver也倾慕Elio,为其和美开明的家庭、年少早慧的艺术天分和对爱情的大胆(也许更多,但在第一视角的原著和电影里无法给出更多解读)。

他们两人是相似的,也是互补的。就好像Elio的父亲在结局描述Elio和Oliver之间友谊时引用的蒙田对自己与博埃西之间友谊的概括:“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因为是他,因为是我。”书中此时Elio想的却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话: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此处提到的艾米丽·勃朗特的话出自《呼啸山庄》,“… I love him … because he’s more myself than I am.”女主角凯瑟琳剖析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时这么说道。

这种对称相似的恋情多少带有一些纳西索斯式的自恋情结(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倒影落水溺死化为水仙的俊美少年)。Elio渴望拥有Oliver,同时渴望成为他。在这条欲望之河里他们是完全平行的两岸。

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想触碰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触碰的对象”,是一体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河水从我们流向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永远在流动,在那里,心就像欲望的暗门、时间的隧道以及抽屉的夹层,具有欺骗性的逻辑。

在那段著名的桃子情戏里两人彻底从精神层面合二为一。

在与Oliver发生关系次日Elio用一个桃子自渎,伤痕累累的桃子成为他本人所体会的痛楚和初次性倒错体验带来的罪恶感、羞耻和困惑的象征:

多么疯狂啊。延宕片刻,我双手捧着桃子,谢天谢地,桃子汁液和我的精液没把床单弄脏。这只伤痕累累的桃子,像强暴受害者,侧躺在我的桌上,羞耻,忠贞,痛楚,困惑,尽力不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溢出来。这让我想到,昨晚他第一次在我体内射出后,躺在他床上的我,或许跟眼前的桃子没两样。

而后Oliver走进房间,“我看着他把桃子放进嘴里,开始慢慢吃起来,同时热切地凝视着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在他嘴里,成了他的。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种想哭的强烈冲动。”

三、罗马与圣克莱门特症候群

罗马是最后的二人独处和临别之旅。罗马就好像第二个“天堂”,“Visions of Gidion”。那里有不在意旁人眼光的依偎、整夜整夜与文化名流的狂欢、夜半时分的醉酒、在著名讽刺家雕像旁的呕吐、发生在古老城墙边的吻。

然后是分别。电影里这一段的蒙太奇很绝。醉酒的Elio在床上睡去,Oliver注视着他的表情逐渐浮现出皱眉的焦虑,忽然窗外一声汽笛,Oliver猛然回头,下一幕便是火车站的告别。那一年的犹太光明节,Elio接到Oliver的电话告知自己将在来年春订婚。

这是令人心碎的悲剧结局吗?其实并不全是的。此处引用电影中父亲与Elio的精彩对话:“But to make yourself feel nothing so as not to feel anything. What a waste.但令你自己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不去感受任何东西,多么浪费。… Right now, there is sorrow, pain. Don’t kill it. And with it, the joy you felt. 现在你会感觉到悲伤、痛苦,但不要灭杀它们。与它们一同的,你将感受到欢悦。”

结局Elio挂掉电话后坐在炉火边默默哭泣,这一段知名的长达几分钟的长镜头里,Elio时而哭泣时而微笑,在这之中便是父亲所说的:“with it the joy you felt”。喜悦于痛苦之中升腾,悲伤和心碎乃是青春的特权。

圣克莱门特症候群是两人于罗马再度遇见的诗人所写的诗篇。诗人对这个名词作如下解释:

如今,圣克莱门特教堂就建立在过去受迫害的基督徒的避难所的所在地。罗马执政官革利免的寓所在尼禄皇帝统治期间被焚毁。废墟旁,一个巨大的、如洞穴般的拱顶地下室里,罗马人盖了一座地下异教徒神殿,来供奉“光明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神,而在密特拉神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盖了一座教堂,来供奉另一位革利免,也就是教宗圣克莱门特——这是不是巧合,还要再进一步发掘。教宗圣克莱门特的教堂上,后来又盖了一座教堂,这座教堂也被焚毁之后,如今,这里矗立着圣克莱门特教堂。再挖掘下去就没完没了。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一样,教堂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没有岩石地基,没有最初,也没有终结,只有层层废墟、秘密通道和环环相扣的房间,比如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有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也就是说,圣克莱门特症候群的隐喻表达的是,我们都是如同反复重建的神殿那般的遗迹,在废墟之下(可以理解成过往的回忆或者潜意识)埋藏的是无数过去构建的自我,每一个自我都是真实的,每一个自我的废墟都将成为后面重构的自我的地基。老话说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此刻的我们都是经历了无数次重建、拼凑而成的罗马。罗马是过去、未来和现在。

如同博尔赫斯的迷宫,无限、交叉、重复。这里就解释了为何原著和电影都要模糊时间线,这可以说是作者对他精通的文学大师普鲁斯特的一种致敬(作者安德烈·艾席蒙于纽约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和普鲁斯特):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回忆是零散无序的,时间是非线性流转的。有一个名词叫“普鲁斯特效应”,即“非自愿记忆”。指某种气味、声音或影像会引发人类特定的情感和记忆体验。让我们回到原著的开头:

这是我关于他的第一个记忆,至今言犹在耳。再说吧!闭上双眼,念出这句话,仿佛又来到了多年以前的意大利:我顺着林荫车道走时,看着他走下出租车,宽松的蓝衬衫如波浪般起伏,胸口大敞,戴着太阳眼镜,头顶草帽,上下都有肌肤露出来;下一刹那,他就来跟我握手,把背包递给我,然后从出租车后备厢里拿出手提箱,并问我父亲是否在家。

后文的回忆就按照这种即兴演出一般的契机随机引发。这很普鲁斯特(不过比普鲁斯特有序友好多了)。这一手法让这段夏日往事变得朦胧飘忽,有如梦幻泡影。

书中和电影中几次提及赫拉克利特著名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过电影里,那本The Cosmic Fragments里还夹着Oliver的注解纸条:河水流动的意思不是所有事物都在变化,所以我们没法再度与其相遇,而是有些事物只有通过变化才能保持恒久不变。

滚滚逝水的永恒,因其转瞬即逝、无法第二次涉足而带来的永恒,暗藏于我的永恒。Zwischen Immer Und Nie.在永恒和虚无之间。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的:时间是构成我的实体。时间是带着我向前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

这段夏日插曲终将成为圣克莱门特圣殿层层废墟之下埋藏的砖石,和圣殿一起伫立永恒。

影片开始时是盛夏,结束时是冬季,结合前面Oliver问Elio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Elio的回答是等待夏天结束,那冬天呢?等待夏天开始。这本来只是一个揶揄的玩笑,但一语成谶。

Oliver在结尾的电话里说:“I remember everything.” 他们都记得关于这个夏天的一切,这就够了。他们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夏天,但是1983年的夏天会一直在那里,沉默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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