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公众号:灰色流水线
近年来有不少出色的动物题材影片映入观众的眼帘,譬如《奶牛》《贡达》等,这些作品借助拟人化的手法,从动物的视角去展现它们的世界与生活,给观众带来反思,从而引出各种炙手可热的现实议题。
去年戛纳又出现一部动物电影,不仅拿下第75届戛纳电影节(2022)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奖,更在年末登上不少年度十佳榜单。这部《驴叫》出自波兰资深导演杰兹·斯科利莫夫斯基之手,这是他相隔三十多年后重返戛纳竞赛。据他所言,新片致敬了电影大师布莱松的《驴子巴萨特》。
但我认为这部影片在其实验性的尝试背后却有着难以掩饰的人类中心主义,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丑陋,依旧没有逃离道德的窠臼,根本上的虚伪性也正是在这里体现出来,接下来将分为几个部分来一一讨论。
1.关于影片的取名方式
乍一看“EO”,无论是驴的名字,还是驴叫的拟声词,都是一个一定程度上隐匿了作者目的、无机客观、不包含情绪价值倾向的词语。从这一点的简洁性上看,斯科利莫夫斯基的确继承了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命名之道——《乡村牧师日记》(Journal d'un curé de campagne, 1951)《扒手》(Pickpocket, 1959)《驴子巴萨特》或《武士兰士诺》(Lancelot du Lac, 1974),极简,却不空洞,也安全。
这部电影的两个单音节字母命名,不难让人联想起杨德昌的《一一》(英文名“YI yi”)。而关于“一一”的命名,导演也在一次访谈中曾娓娓道来:“这部电影讲的单纯是生命,描述生命跨越的各个阶段,身为作者,笔者认为一切复杂的情节,说到底都是简单的。所以电影命名为《一一》,就是每一个的意思。这意味着电影透过每一个家庭成员从出生到死亡每个具有代表性的年龄,描绘了生命的种种。爵士乐手在即兴演奏前,总会低声数着‘a one and a two and a …… ’来定节奏,英文片名由此而来,表示片中内容并没有紧张、沉重、或者压迫感,生命的调子应该像一阕爵士乐曲。” “一一,就是开始,我们翻开字典的第一页,就是一嘛;我常常觉得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站在一个开始的位置上。”
或许是和杨德昌的某种耦合,不得不说这样高度凝练的方式,有意识或无意识之间暗含了导演试图将驴子的一生符号化的倾向。自此,“eo”不仅仅停留在一声拟声词,或一声驴子的真实喊叫,而是上升到了更加宏大的、更为本质的生命命题之上。一方面,导演居高临下地在定义“eo”,另一方面,导演在将“eo”同类化。当我们给动物取名时,往往是在认可它比一般的动物更高等,是“人类选中的幸运儿”,它将与人类(当事人或者我们)产生更紧密的关系。它不是人类,但他仍然是一个对世界有感觉的生命,它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位置。正如斯科利莫夫斯基反复暗示的那样,他也有欲望——伊欧渴望卡桑德拉、绿色的牧场、柔软的爱抚和自由。
这是一个相当矛盾,尚在动摇的立场,而不确定性的定时炸弹在这一刻已经开始计时。
2.关于视点与视域
在我开始谈论影片的视听语言之前,必须先捋清楚这两个概念的区别。视点也称视角,指的是从谁的角度来展示这个故事,是好莱坞经典电影叙事的重要技巧,其电影镜头语言的核心在于建立电影叙事的幻觉,通过视点的运用可以将观众的欲望缝合到电影中,使观众得以沉浸。而视域比较好理解,如果你偶然间刷短视频时,看见过那种把微型摄像机绑在宠物身上的直播的话。
好莱坞的“缝合理论”,是经历了历史和实践的检验的,在人与人之间应用的模拟手段,说白了就是造梦,旨在让观众沉浸进去化身角色。可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显然并不适用于一个不可控的动物。
导演在一次访谈里提到,给驴导戏和给演员导戏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它不懂任何语言,你必须一直对它非常温柔,抚摸它,在它耳边说悄悄话。驴或者动物演员的行为相当令人惊讶,因为预计会有问题的场景,如在一个非常响亮的瀑布附近拍摄,会很顺利,但地板上的电缆可能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有时,重新考虑一个场景的挡板比说服驴子完全按照导演的要求去做更容易。
在《四百击》结尾的那张动人的停格影像中,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海边的安托万,我们不只得到了一张黑白的,充满了自由气息的微笑,而且因为我们已经跟随他经历了一整部电影的跌宕起伏,逃学抽烟,说谎离家。因此在这里,我们进一步分享了他对世界的追求和痛苦,分享了他的心情本身。但“动物电影”的逻辑和这截然相反,即便你真的在某些时刻在共情,看见了自己影子的投射,那也不是你真正成为了一头驴的感受和视角,而是通过一系列的库里肖夫效应或者有关于爱因汉姆的“部分幻觉”理论。我们真正共情的还是拟人化的驴子,而非驴子本身。
而人如何去从动物身上共享动物的心情,是一个无解的,模糊的议题,甚至关乎到人是否有能力去共情自然界的探讨。因此,保守的来看,或者说基于大多数人的感知来看,我们全片看到的pov镜头只是一种视域的模仿,猜测,而非视点的共享。
3.关于观众和凝视
随着《猫和老鼠》的热播、迪士尼乐园的兴起、马戏团表演的流动、“迪士尼在逃公主”这类流行语的广泛应用,还有宠物文化的发展都对人类“动物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和塑造。人们不再单一地把其他生物看成需要控制的威胁,或者是今晚的晚餐,而是诞生了更多样多元的态度和应对方法。动物可以是营销涨粉的对象,可以是表达的工具,也可以是缓解精神焦虑的玩伴。
这一切都给动物电影的诞生创作了新的语境。而颇为悖论的是,在我们对动物的关注和保护背后,掩藏不了的是身为群体的“恶”。“人类至上”依旧占据绝对的主流——这个说法至少包含了以下的信息:人类是地球上乃至宇宙间最核心或者最重要的物种,评价现实的真实与否亦依靠人类的视角。2012年的纪录片《所谓高等的人类》中说生物会自然而然地珍视他们自己的特征,这导致人类误以为自己高其他物种一等。
人类“凝视”是天生的原罪,就像《金发梦露》里玛丽莲梦露被风吹翻成褶皱的裙子,周围,是无数物化的眼睛和摄像机,是消费,是手段,是商业运作。名曰以男凝批判男凝,实则赤裸裸二次剥削。这是一种,更大范围的群体凝视,而它的悲剧性居然是由我们来定义。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的思维方式,又赋予了人们更伪善和尖锐的傲慢。
4.关于电影本身
先说视点。影片把视点从人类手中尽数收回,全部交还给“eo”,看似人类中心主义的图景悄然破碎,实则不然。因为这种公路片的拍法,压根不是全力表现主角的本身,而是借助主角的视角引出路途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有具有戏剧性的典型事件。具体来说,在片中人物体现为马戏团团体、动物保护团体、极右翼分子、动物走私集团、没落贵族、难民流民等,而事件由于碎片化的观看被解构:难民问题、神秘的谋杀、家庭乱伦、机械化与人工的冲突……这些都是当下欧洲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从孤独的乡村道路到城市街道,从足球场到意大利乡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导演之所以倾注大量的力气在eo身上,只是为了更好的展示公路上的“风景(既指风景本身也指发生的事件)”,借一路颠沛流离的驴之眼,来看这世界上荒谬的人类。
而这一点在摄影上更加明显,影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视听实验,红色的光影闪烁。当导演需要eo的视角时,叫就频繁采取近距微距、低机位超广角和中心清晰四周叠晕的镜头效果来体现;而当影片需要向观众传递什么时,又退而求其次地谄媚采取符合人类视觉习惯的标准焦距来。当观众需要事件发生时,抽帧、升格镜头与危险的红色布光又已然暗示着某种悬而未决的阴谋,告诉你这非常具有可看性;而当导演需要你去同情时,毫不犹豫地让你看见伊欧的一只眼睛被极度特写,打破第四堵墙,突出“eo”可怜兮兮的眼神和纯粹的黑色瞳孔。
这是一种极其讨巧的做法,因为驴是不可能说台词的,让我们有了无数阐述的可能。而影像风格的“超现实主义感”又给它本身增添了一丝神性。但毫无疑问的是,全片的表达核心在于是否高雅地流露出了他对当下欧洲社会每况愈下的慨叹。
5.小结
尽管波兰导演杰兹·斯科利莫夫斯基(Jerzy Skolimowski)历时2年辗转波兰和意大利拍摄本片,实属不易。在片尾,导演特地强调,本片中没有动物受伤,甚至在接受采访时还强调,“电影拍摄期间,一些剧组成员暂停吃肉”。
但我依旧难以信服、难以理解他渴望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姿态和采访时表露的对动物的善良。人本身就是地球的“癌细胞”,一种恶心的动物,而不合时宜的伪善显得我们更加傲慢。一些人暂停吃肉,是出于占据道德高地,还是为资本造势呢?另一方面,有几个人是素食主义者,又有几个人终生不把动物当成食物,并且对所有动物一视同仁?当导演组把动物作为一种表达工具时,善意早就廉价了。再来翻煮时,只是一地鸡毛。
我们必须得承认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在很多生物(或人)眼里的悲剧,在另一个群落(特别是人类)的眼里,其实是有着光环的。而某种群落切实的悲剧,其实又是所谓进步的必然一部分。
归根到底,我所看不惯的只是又当又立的人类嘴脸,人类世界的善意如此无力,意义还在萌芽,罪恶早已狼藉遍地。倘若从新的角度,新的思考出发,不论得奖与否,用这种独特的视角完成拍摄并把这个观点传达了出来,却是值得肯定的,毕竟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寻找相处之道的论据,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新的自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