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进入海军陆战队训练营的第一天,新兵莱纳德劳伦斯(leonard Lawrence)就因为面容滑稽、体型肥胖,被教官取外号叫戈默派尔(Gomer Pyle),一个越战期间美国喜剧秀里的搞笑傻士兵的名字。并且因为总是忍不住想笑,教官要求派尔跪在地上并掐他脖子。这只是派尔吃苦头的序幕。为了能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让自己成为杀人武器,士兵们除了每天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还要忍受魔鬼教官哈德曼非人的辱骂和贬损。他们白天喊着淫荡有力的口号操练,晚上对着自己的来复枪祈祷以后才能入眠。而队列动作频频出错、体能训练又经常掉队的傻子派尔当然要受到教官的加倍“关爱”。
还好长官给派尔安排了班长“小丑”,他无微不至地帮助派尔解决从内务到训练的各种问题。然而,在一次军务检查中,教官从派尔忘记上锁的衣物箱里搜出了一块食堂偷来的果酱甜甜圈,本着“一人犯错,全体受罚”的这个集体生活原则,教官罚派尔一边吃甜甜圈一边看队友们做俯卧撑。
夜晚,愤愤不平的队友们把肥皂裹在毛巾里,趁派尔熟睡朝他身上猛砸,就连派尔的救命稻草“小丑”也在犹豫片刻之后对派尔下了狠手。自此,派尔性情大变,一心训练,经常小声地和自己的枪对话,脸上有了恐怖的杀气。
故事最后,在这一批杀人武器训练出炉的时候,派尔却在卫生间里举枪杀死了教官,然后吞枪自杀。
这就是库布里克在《全金属外壳》前45分钟说的故事,它足够完整,完全可以当作一个短片来单独放映。并且内涵丰富,是做电影解读绝佳的材料。对于这段故事,有的观众把关注点放到了夸张到几乎滑稽的教官粗口上,而有的观众则更关心暴力打压下“被扭曲的人性”上,并且偶尔有后者斥责前者是麻木而冷漠的看客。在我看来,停留在这样一些理解上是远远不够的,也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派尔会杀掉教官然后自杀。
2.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把整个充斥着暴力的训练当作搞笑故事来看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先笑的人正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傻子派尔,他因为站在队列里忍不住想笑而被教官训斥,这让我想起我在大一军训的时候一个十分相似的经历,教官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站在队列里我总是想笑,怎么也忍不住,最终我成为了教官第一个关注的对象。为什么想笑呢?因为当一个长期远离集体生活的个体突然被置身于一个充满能量的团体氛围中时,他只能以发笑的方式,来化解意识突然面临的紧张局面,在这个过程中,他过于软弱的意志无法发挥作用。同样,观众为什么想笑?因为我们在教官对士兵高强度的能量压制下,本能地感受到了“杀人”快感,但是同时意识到了这样的本能是不被允许的,于是开始用发笑的方式抒发快感。
回到我们的主人公派尔,现在已经知道他极度自我,情感丰富,面对外界事物的入侵常常采取退缩的态度。他拥有极端向内发展的、以情感-感觉来作为驱动的内倾性人格,肥胖的身躯证明他从不擅长行动;而军队强调集体的能量,在集体中,主体依照客体才能确立自身,通过感受客观变化来使自我得到完善。因此,教官让士兵把自己的无生命的枪当作女朋友,他们在与客观事物(枪、他人、自己的肉体)向外发生关系的过程中,符合作战要求的“武器”功能被拔到了相当高的地步,相反,个性作为一种弱势功能被压抑到了极点,只能以无意识的方式继续存在,具体的表现就是整个队伍充满了“性欲”氛围。而极度个性的派尔的移情对象(如爱情一般)班长“小丑”,出于集体的要求,毫无“人性”地割断了自己与派尔的情感纽带,势必导致派尔走向内部分裂。
他天生的内倾人格和集体要求的外倾思维分化成了两个极端,这时,有趣的一幕发生了。他进步飞快,迅速成为了教官需要的那种士兵,完全按照律令行事,熟记所有的规章制度并且当作生活准则。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当情感-感觉被赋予积极的思维的能量(它是内倾型的一种倒置)时,原初未分化的“情感-感觉”就变得无可匹敌了:个体与被感知的客体相同一或陷入了一种极端的关系中(荣格《心理类型》)。
他变成了他的枪,这时,库布里克想要揭示的人性矛盾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不正是教官一开始就要求的吗?每个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垃圾,个性之不允许,人只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一只武器,派尔做到了,可以说,派尔是教官唯一一个培养成功的士兵。当看到派尔和自己的枪对话的时候,小丑忧心忡忡地对另一个士兵说:派尔在和自己的枪对话,他可能精神不正常了。可他难道忘了,不是所有人每天晚上都对着枪祈祷以后才入睡吗?恰恰是只有派尔,真正地服从了祈祷词,而这样彻底服从的后果是——他在毕业那一天枪杀了教官。
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杀教官不是为了复仇。而是被注入思维行动力的情感-感觉,遇到了曾经打压自己的障碍物,果断清除。这已经超越了道德层面的善恶。杀掉教官后,派尔的枪口先是对准了小丑,他没有扣动扳机,转而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小丑是亲手摧毁了他的名副其实的仇人,他为什么不杀?因为他的个性曾经通过对小丑产生移情而得到了保存,一方面是作为集体武器的派尔要求杀死仇人,一方面是完全自我的派尔要求保存情人,解决这样的二元分裂只有一个办法:消灭自己。
所以,现在才可以说这部电影真正要表达的东西:不是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和泯灭,而是战争(生和死的直接对立)对人性的激化,使原本晦暗不明、难以捉摸的、神和兽相互交织的人性以彻底对立的形式凸显。借助战争外壳,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内倾和外倾的心理搏斗变得具体可视,哪一场战争不是肉眼可见的人间地狱?
最后一个问题,教官死了,派尔死了,谁活了?答案是枪活了。因为当人的某项能力异常发展到被完全等同于物的层次时,反过来讲,就是物的层次被超越到了人的水平。所以最后活下来的是枪。当小丑恐惧地问派尔:“你枪里的子弹是实弹吗?”
派尔冷冷地说:“七点六二毫米,全金属外壳”。
3
和观看其他经典的库布里克电影一样,观众总有一个误区,那就是将自己代入到故事的主人公里,以自己生活经验解释电影中的人物行为。这样做容易导致一些看似深邃,实则危险的解读,例如,对电影《发条橙》的解读有“如果人没有做恶的权力,那他还是人吗?”这样的言论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害的,或者至少是不负责任的,因为库布里克要说的并不是简单的人的现实道德选择,而是通过完全艺术化的表达(这意味着它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极度抽象的而不是现实的,所以观众以代入的心理来观赏影片既是不正确的姿势,也无法抵达库布里克的意图),来展露人自身的矛盾性。
因此,对于本片的解读停留在“战争对人性的扭曲”这个层面并不能抵达这部影片的实质,因为我要问的是:只是战争吗?在非战争年代,人性的这些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吗?
当我们为了资本的需要,最大程度地分化出高度发达的功能以适应工业生产的时候,我们欣然接受了这种突出的社会优势,但不要忘了,这同时也会给我们天性中发展水平较低的方面(而这些方面常常是形成我们个性的重要部分)造成最大的劣势。当过剩的生产把人的需求禁锢在物质商品里的时候,个人的精神生活因充满了拜物的气息而倍显空虚。人的外倾性原本作为一种化解内倾幻想的能力却在与资本(持有者)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消耗完全,使得人与人的连结变得空前困难。长此以往,对一个要求人性真正得到解放的社会的呼声必将出现。而人性的解放,就是内倾和外倾在一个人心理的和解,是第三条中间道路。一个和谐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那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