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选的接班人”。
已经是提到他的惯用称谓。
2013年,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贾樟柯的《天注定》,蔡明亮的《郊游》金马奖同台竞技。
结果摘得最佳影片的,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带来的一部处女作。
那年他只有29岁。
电影叫做《爸妈不在家》。
评审团主席李安说,这片没有人不喜欢。
现在他的新片来了。
看完后再次确定,金马奖果然没有错爱——
《热带雨》
陈哲艺导演的“成长三部曲”之二。
稳定承接了上一部《爸妈不在家》的细腻风格和多义性表达。
两部女主角都是马来西亚女演员杨雁雁,第一部的“儿子”许家乐长大了,扮演中年女教师心猿意马的“小情人”。
从“母子”到“师生”。
导演陈哲艺想干嘛?
绝非哗众取宠的“禁忌”挑战,绝非创作安全区的惯性使然。
继承过来的,是前辈李安对于华人家庭饱含深情却又痛彻心扉的洞察与思考。
这场雨早就憋坏了,该下了。
在闯入我们视野之前,陈哲艺早已经是重点培养对象了。
英国皇家电影学院毕业,金马电影学院成员,侯孝贤的学生,与戛纳系着力培养的新人类似,他是“天选之子”。
十年短片实践经验,向大师学艺,一路高开高走。
△ 短片《回家过年》对《饮食男女》的细微复刻
事到如今,Sir敢说,这是李安之后最会拍家庭的华语导演。
同样聚焦家庭矛盾,同样分解文化碰撞。
新作《热带雨》在陈哲艺“三部曲”中的地位。
可参考,《喜宴》之于李安的“父亲三部曲”。
△ 《喜宴》中,李安亲自下场点题的“名场面”
怎么讲?
不被祝福的禁忌之恋,就是对东方家庭文化、亲密关系的“矫枉过正”。
那么,《热带雨》到底了犯了什么忌?
容Sir细说。
就像郎雄之于李安。
女演员杨雁雁就是陈哲艺创作、表达的“缪斯”。
大街上貌不惊人的普通脸,但却能表现出“静水深流”。
第一部,演家庭主妇时就是在妊娠期,斑点、疲态、臃肿都是自然的。
第二部,她是不惑之年的新加坡中文女教师阿玲,有夫之妇。
下面,请一定要注意。
这个人物每一种身份、标签里,都藏了一个“不”字。
不受器重。
在学校,学生不爱学,领导觉得中文课成绩不重要,可有可无。
不和谐。
家里,老公经常不在家,她一个人要照顾瘫痪中风的公公,甚至要负责给老人洗澡。
不育。
排卵期丈夫不配合,动辄喊累。
做试管婴儿,屡试屡败。
试了八年,依然颗粒无收。
一个无处不尴尬的“三不女性”。
憋屈、苦闷的情绪从电影一开始就在酝酿。
像高气压的积雨云,阿玲知道,看片的观众也知道。
一定会爆发点什么。
热带雨。
猝不及防,滂沱而至。
打乱,颠倒,也将周身洗刷一新。
好的家庭片是靠细节达到共鸣的。
而雨。
最能概括电影里的环境氛围和人物心境:
在车上打排卵针,因为不想在家被公公看到,是女人的羞耻心;大夫通知她受精卵着床失败;目击丈夫出轨;家公去世……
无不伴随着飘风骤雨。
甚至在阿玲的车上,还出现过许冠杰的老歌《是雨?是泪?》。
阿玲与雨的对应关系,再明显不过了。
事实上,电影中所有雨的场景都是人工造的。
片中所有的雨都是阿玲不想去面对的“遭遇”。
唯一一场豪雨是她主动选择的,心里渴望的。
哪一场?
这很重要,但Sir绝不能剧透。
阿玲所有的问题,概括起来就是一个——
孩子。
电影中有非常狗血的剧情。
但导演的处理方式非常巧妙。
而你看过之后,会觉得既合理,又隐藏着惊心动魄的裂痕。
比如,在家公的葬礼上。
丈夫不声不响,若无其事地把小三和她的孩子带来祭拜。
什么意思?
摊牌?叫板?暗示阿玲主动退出?
都不是。
因为他和两位妹妹几个在争论,该怎么分配亡父的财产。
他需要一个孩子,在家族里站稳脚跟。
没有孩子,意味着什么?
看结婚8年了的阿玲。
就在夫家毫无立足之地。
家公死的时候,窗外大雨瓢泼,她在地上擦地板,叫了好几声家公他都还没起来,她就已经知道完了。
蹲在地上大哭。
除了因为和家公长期相处的感情。
还因为她明白——
不再需要有人照顾家公,她就要被自动清除了。
导演一直用马来西亚时局新闻,暗示阿玲的家乡的状况。
妈妈和她通话,说的是闽南语,反复催她更换国籍——
还好你当初选择去新加坡工作
我一直叫他(弟弟)找个新加坡女孩
一个在新加坡工作和结婚,在马来西亚土生土长的,福建籍华人。
阿玲的身份到底是谁?
祖籍已经遥不可追。
在马来西亚,华人一脉被排斥也被裹挟。
融入新加坡社会是比较实际,能够晋升的方向。
办法就是三步走,嫁给新加坡男人,生下新加坡孩子,成为新加坡人的母亲。
她生不出,就始终有“阶层滑落”的危险,迟早还是被视为异乡人。
就像她的专业,仰仗的技艺——
中文。
竟然是可有可无的“鸡肋”。
新加坡新一代年轻人的日常对话如下:
于是,快能揭开电影最有琢磨的核心剧情:不伦出轨恋以及它背后的深意。
与李安镜头下家庭的铁板一块不同。
陈哲艺所描绘的家庭,是残缺而失能的。
在家庭中,你能看到身份的错位。
比如阿玲没有生育。
但她实际上已经是“母亲”,她的“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家公。
吃喝拉撒,事无巨细。
给他做鸡蛋羹,喂他吃;甚至一些硬的食物,她都要放在自己嘴里咬碎,再喂给家公。
是Sir的解读?导演已经明示。
阿玲给家公擦完屁股之后,转身一看,家公就无疾而终。
后来,孤身一人的阿玲梦见了一个小女孩。
她看到小三带来的儿子,对丈夫说:
我一直以为你想要的是女孩。
真的是一个镜头,一句台词都没有废掉。
对于老人来说,晚年残废,儿子不争气,把自己抛给媳妇。
无以报恩,洞察阿玲的心思,一个东方式魔幻的还原。
这是支线。
而最主要的“错位”来自于她和学生郭伟伦(许家乐 饰)。
刚开始会让观众误以为,她会在这个学生身上投射母爱。
很快就发现,都错了。
郭伟伦,早熟的“儿子”,正处在荷尔蒙无处宣泄的年龄。
会撩头发,打扮自己,还会偷偷拍下阿玲若有所思的背影。
电影用了一个具有东南亚特色的水果,完成了两人暧昧关系的暗示——
榴莲。
你看这对师生在课室里吃榴莲的镜头。
闻起来臭,食者甘之如饴。
榴莲就是这对师生间的禁果。
大概也是年轻导演的“火力”,与李安不太一样的是,陈哲艺还是实打实拍出了两人的激情戏。
这场发生在郭伟伦家中的戏,很直接,让人脸红。
片子,反复出现的场景也在暗示“性”。
多次开车。
阿玲送郭伟伦回家,主观视角都能看到车子进入伟伦家的楼下。
两人发生实质性关系后。
有一场“撞车”戏。
而撞车之后,丈夫看到打开的车盖,敞露的内部。
质疑是她“不行”——
到底是谁不行?
别忘了,没有生育能力的,是丈夫。
而此时忍无可忍的阿玲很直接——
言下之意,没你我也行。
这个一直被边缘、被否定的,在社会和家庭中都失语的女性,为什么突然间觉得自己行了?
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电影中的禁忌。
车祸之后,阿玲避着伟伦,结果还是冤家路窄。
公车上,伟伦非要牵住她的手。
阿玲迫不得已,又不能被看见,就拿个文件夹盖住两人叠在一起的手。
文件夹上就写着——
“礼义廉耻”。
华人家庭、主流社会达成共识的“规则”。
而恰恰是这规则,让从马来西亚农村来新加坡的阿玲喘不过气。
读书,为了阶层上升。
嫁人,为了立住脚跟。
生娃,为了巩固身份。
没有一样是阿玲自己能选的。
那么郭伟伦的出现,意味着生命本能被压抑后的呐喊、挣扎。
他也是新一代华人家庭的希望。
电影里他自述,有先见之明的父母让他好好学中文,是因为将来去中国内地做生意。
他身材健硕,酷爱习武,房间里贴着海报,有偶像李小龙、成龙,被华人之光辐射。
阿玲看他表演的眼神,像少女看偶像。
伟伦是重新注入她身体的青春和生命力。
这是她从未做到,又渴望做到的样子。
更深一层的寓意,这是阿玲一代漂泊华人中年的梦想:独立自主。
注意一个细节,阿玲改学生的中文作文,有句话:“多数新加坡人不愿意读这些重要的新闻。”
她把“新加坡人”,改成了“年轻人”——这就是曾经的自己,现在的郭伟伦。
为了完成这一层意思的表达,导演陈哲伦很聪明,他搬出来了家里不言不语的家公来“助攻”。
生前,这个老人的身份、背景其实早就暗示,有能让子女斗鸡眼争夺的财产,
他停在自己的时空里,看60年代的《大醉侠》和《侠女》。
最有意思的,他并不排斥“闯入者”郭伟伦,实际上从镜头的微妙“呼吸”里,观众能够得出结论,老者对他与媳妇的关系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接纳了。
伟伦去阿玲家做作业,不会写“帮”字。
家公居然动了(片中唯一一处能动的时候),他拖着轮椅到伟伦身边,用手指在他手臂上教他写字。
帮,即传帮带,是传承。
电影里难得的“合家欢”镜头是:老人、阿玲和少年。
特别是,他们围坐一起吃榴莲。
榴莲第二次出现了,依然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隐喻。
不被理解的华人家庭,在时局冲刷下努力维系内在的平衡与延续。
家公与伟伦互为倒装——
一个有老的文化,却不能行动;
一个体格倍棒,又在跌跌撞撞地寻找中华魂。
而阿玲,似乎就是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平衡与纽带。
中国文化,华文传统,在新加坡这些地方,需要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找回自己的传人。
回到刚才一张图。
伟伦送阿玲下楼,在电梯里,既有土生新加坡人,也有阿玲这样的马来华人,也有其他外国族裔的人,工作打拼。
一个小电梯,就是一个新加坡的小缩影,只不过人与人之间,被一道不明匾额隔开。
对于新加坡这样的移民国家来说,华文和其他文化,同样重要,也应该得到尊重。
用这种观点重新审视电影最后一幕。
阿玲在老家的房子里,看着天空的阳光笑了。
她的肚子里,是喜欢中华文化的人的孩子。
也知道了,如何在一个无根的社会里,锚定个体价值的坐标。
在一个家庭故事中,能提供如此多解读的空间。
穿过禁忌。
我们分明看到的是华语电影的未来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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