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公众号:看电影看到死

民谣歌手张尕怂的纪录片《黄河尕谣》历经坎坷,终于上映。

《黄河尕谣》是甘肃纪录片导演张楠的处女作,2013年就开始拍摄的它,成片后曾入围多个电影节,在影迷群体中收获了不错的口碑,还获得了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纪录片等奖项。我最初知晓这部电影便是在2018年的上海电影节,当时传出它是当年国产纪录片的一部“黑马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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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国内,这些加持并不意味着一部质量还不错的纪录片可以顺利上映。它仍需要面对市场与圈层的多重壁垒——

“不了解张尕怂是谁,为什么要去看这部纪录片?”

“这种中规中矩、寡淡无爆点的纪录片,搁了这么多年,现在上映纯属自娱自乐的行为。”

这两个问题,是《黄河尕谣》即将要面临的困境。

而它纪录下的音乐人张尕怂,他的创作以及人生经历,也拥有着相似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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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为“民谣流窜犯”的张尕怂,在2020年之前,全中国确实没多少人知道他。直到去年春节,疫情爆发后,“居家过年”成了全国人民的生活方式,他靠一首叫做《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的民谣在微博热搜和快手上出圈:“早知道在家待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我就应该多拉拉妹妹的手...”

张尕怂把疫情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用诚恳又不乏戏谑的方式唱成歌。而在这之后,他的另一首歌也同样获得了上千万人的关注,叫《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张尕怂写的是他的姑姑张荣霞。过年期间,他得知姑姑作为医务工作者去了武汉,并在快手上看到她的生活,于是为她写下了这首歌。“没有人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那些新闻里的人事物,就在我们身边。”创作出发点的不同,让两首歌的调性大相径庭,却又都与我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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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之后,张尕怂的生活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仍旧过着穷日子,但不至于像在《黄河尕谣》中那么窘迫——成名前的他,几乎是把“穷”字写到了脸上。

张楠刚开始拍张尕怂的时候,张尕怂23岁,从大学退学了没多久,正是对音乐热情也正是对生活迷茫的时候。他到一个个城市的一个个酒吧里唱歌,说得好听叫“全国巡演”,说得难听是“流浪艺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最穷的时候全部存款只剩60块,连一张两个小时的火车票都需要朋友救助。

张尕怂的音乐坚持,在常人眼中是有些怪异的,这也是他曾经尝试参与参加中国达人秀的选秀录制却意外落败的原因之一。从2008年开始,张尕怂游走在西北凋敝的村落里,寻找拜访当地还尚存的数百位民间艺人,向他们学习几乎就要遗失的花儿、小调、小曲儿、坐唱、鼓子、社火、越弦、秦腔、民歌等曲风,以及成千首来自民间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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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他的音乐风格根植于自己的故乡,甘肃白银靖远县,当地所特有的西北乡音与祖辈流传的传统乐器。与此同时,他又以一种“民间音乐的时代回音”的方式,在歌词内容上,显现出自己对时代当下、个人经历与历史传统的反思。

有人评价张尕怂的音乐是从民间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音乐,具有原始的、美妙的生命力。他传统、质朴的演绎方式,也保留了来自土地山河间的粗犷气息与一股历史的沉淀,而非矫情的修饰。

这样的音乐足够称得上有特色,却能有多大的市场呢?在《黄河尕谣》中,张尕怂常常要从故乡出走,在现代都市——诸如上海、宁波等地巡演,有次巡演甚至跨越了103个城市,整整一年都没有回家。而这样的音乐之旅,给他带来的却只是嘈杂纷乱的演出环境、几近于无的名气、勉强度日的物质收益,以及只能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独自前行的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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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走到重返,每年都需要经历的一次次离乡与返乡,是张尕怂,更是不少国人的生活常态。纪录片中有一幕,张尕怂用稍显戏谑的方式将这种“返乡”时的情感矛盾展露而出:他望着车窗外说“中国人太牛了,把两边的山毁平了,原先这里都是山,现在还要建世界工厂。”

在这句话之前,他哼了两句古诗:“近乡情更怯,黄河入海流”。前半句来自宋之问的《渡汉江》,后半句来自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意外拼贴在一起,却瞬间将这片山河的往昔与今日,以及自己面对这一变迁时的奇妙感受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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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呈现张尕怂这个比大多数普通人还要活得“不体面”的民谣艺术家,《黄河尕谣》分成了三条线,分别对应着他的音乐艺术与生活日常、家乡故土、紧促的物质现实间的三重关系。

离开了家乡,跳脱出曾经自己的生活状态,到一个遥远而又广阔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张尕怂才发现故乡的坐标在哪,才发现自己的出走所谓何物。而当他从外地屡次重返到西北高原这片天地山河时,影片背后的议题才得以收拢并显露而出。

三十年前,甘肃黄河岸边的十万农民离乡迁居,陆续进入城镇。还有许多人直接从西北迁走,离开了这片故土。随着农民身份一同消失在黄土高原的,还有世代传唱的民间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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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依旧,但人与城市发展的快步向前,造成了故乡的“悬空”。当下,“乡土与乡民”的问题,看似与我们无关紧要,实则又与我们血脉相连,根植在我们的身体与意识中,根植在一次次重返故乡的春节之行中。

张尕怂在《黄河尕谣》里唱道:“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来流去几千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来贤的贤。”这四句歌词来自民间音乐人刘延彪的教导,更是传承自世世代代的祖辈都在说的质朴道理。

故乡里蕴藏的民间文化,给了张尕怂的音乐以原初的生命力;但它的失落与凋败,也限制了他的自我发展和艺术的可能性。他发现随着自己对民歌的理解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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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而言,《黄河尕谣》并不是一般性的音乐人物纪录片。它所要展现的,不只是音乐创作的机制本身,以及平民艺术家潦倒的生活常态——毕竟,如张尕怂这样的民间音乐人,势必会和多数普通人活得都不一样,但他们又和大家过得一样是生活。正如他的醉言道:“我们都在平凡中度过了一生,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此之内,《黄河尕谣》还企图穿越的,是通过影像与音乐的纪录,联结起社会与地域的变迁,从而对观众发问:你对故乡的感觉是什么?

对于此,托马斯·沃尔夫曾说:“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寻找它。”

也许,人与故乡的关系,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而认识故乡,就是认识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