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寫過影評了。是因為影評總是寫給别人看的,而我所明白的,在觀影的過程中便已經明白了,又何必再說?可惜的是,我如今在WPS輸入的大多數字符都是為了給别人看的,這令我一想到便神經質地打寒顫。所以這也不必稱為影評——越不合規範才越好,我可以騙自己它是私人的——隻是我急切得有些想法想要抒發。那麼,親愛的精神分析家,你可以将以下的話語當作現代人暴露癖的案例來研究。

最近重看成濑的片子,發現一切還是我熟悉的模樣,似乎連幾年前看時的氣溫、陰晴都同現在是一緻的。他總是将人物的情感拍攝得那麼細膩卻自然,好像毫不費力氣。與此相比較,别的那些總是要麼過于纖美而無骨架,要麼一概仰賴陳規乏靈動。毫不費力,這是一個褒義詞還是貶義詞呢?為什麼我們總想要看天才般的創作,好像好逸惡勞一樣。就像莫紮特,喜歡他的人愛的是他的渾然天成,厭惡他的人恨的又是他的矯飾造作。然而那些看似毫不費力的東西,應該都是創作者熬煉出來的事物吧。隻有這麼想,作為凡人的我們才不至于望洋興歎——那過于幽邃的深淵會讓站在它面前的人窒息。

縱然幾年前看成濑的時候也是有着涼意的秋天,但我自己卻好像并不一樣了。哪怕與一年多以前相比較,如今的我已經不能再“毫不費力”地做許多事情了。可那些事情,在彼時做來是多麼理所應當!從什麼時候我開始計較起那麼多瑣屑的人事。方知為何人皆愛毫無費力的事物,因為那暗喻着一種純真的無畏;而愛它的人,大多是已經缺失掉這種無畏的。

這種曆經苦難後的純真,原來才是一種最偉大的天才——這果真是蒙恩者才能擁有的。

這次看《浮雲》,看出了幾年前沒有看出的東西。但說實話,那時是一點兒也沒看出什麼,對人物也談不上有什麼理解。但現在再看,卻感到這是一個在說另一個時空和境況下自己的故事。我既是雪子,也是富崗、阿節。前些日子重新看《牯嶺街》時,也有這種深刻的感受,以至我想誇張地以為,如今一切能打動我的電影,都是因為我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仔細想來,這種傾向由來已久,隻是從前都是不自覺的。

要理解雪子,乃至她日後的一切行動,我們要回到她在越南的時光。我始終好奇,她頻頻在回憶中所懷念的究竟是什麼?正是這種東西使她身不由己地依附于富崗去生存。看起來,她就像一個被一種力量控制住的木偶,行,或者不行,都由不得自己。這種身不由己令我想到另一個人物:安娜·卡列尼娜。

在這兩個人物身上所共有的,就是那種被牽扯的無奈。近些日子,這種無奈感越發占據了我的生活。要往開了說,我的一切矛盾都來自于此。

【羅7:18】我也知道在我裡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隻是行出來由不得我。

【羅7:19】故此,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作。

這是我此次觀看《浮雲》最大的切入點,将它引申到自己的生活經驗,方才驚有所悟:我所遭受的煎熬,不過是這種矛盾的不斷放大。它在滲透進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是在無止盡地堕落。我隻是在明了那素來被隐藏的惡。

22歲明麗的雪子在戰時的異國他鄉遇見一位看似粗俗的男人,在明知他有家室的情況下,雪子迅速和他發展了關系。這是這個故事一切無奈的緣起。雪子說,他們是“在生死間偶然相遇的人”。

這個答案足夠嗎?現在的我認為它确實是足夠的。但這并不意味着它無可厚非。獨特的境遇可以改變一個人許多行為處事的方式,更不提是在“生死之間”了。所以我現在如此看重體驗,看重實踐。我知道其中絕對有許多于獨坐中無法收獲的事物。

  但“偶然”,多少帶着不被珍視的奇遇色彩,但同樣出于偶然才與妻子阿節相識的魚店老闆卻這樣評價這一遭遇:“對偶遇的人一定要珍惜,哪怕最後沒有結果。”這是片中一處十分精妙的對照。

說出這話的人,最後卻殺死了妻子。

其中有許多可以思考的地方,但我現在的大腦不足以支撐我去思考它了。

再說另一處十分震撼我的地方。阿節被殺,富崗受審,雪子在獨自堕胎後來到富崗和阿節的住所。她進屋的第一句話是說:“這些天你過得很辛苦吧。”在這句話中,有同情,有憐愛,有埋怨,卻唯獨沒有恨。她的臉脆弱又堅強——沒有恨的人總是堅強的。

高峰秀子隐在陰影中的臉令人心碎,柔美、脆弱、飽經苦難。其時我的心中有理解,有憐愛,有嗔怪,唯獨沒有一絲絲的厭恨。她始終是那個我最喜愛的女演員。成濑與秀子,天作之合。

十分有趣的是,當我看到用圍巾包着頭的秀子時,我簡直看到了自己在冬天時的打扮,而在我可知的記憶中卻沒有秀子這樣的形象。

還有幾個有意思的點,是與我昨天所讀塞林格的故事有關。富崗的手表和《為埃斯米而作——既有愛也有污穢凄苦》中的手表的功用十分相似,用斯拉文斯基和沃倫·弗蘭奇的話來說,就是“使之重獲接觸純真無邪世界的能力之物”,是“美好世界對虛僞世界少有的勝利”。而富崗對阿節丈夫所懷抱的情感,又與《嘴唇美麗而我的雙眸澄碧》中的李那樣相似。乃知人的情感遠沒有悲觀主義者表述得那樣相異。

有幾個地方的剪輯,按照現今的标準來看是不連貫的,甚至有些地方存在越軸。但卻賦予了影片獨特的氣質。這種感受在考裡斯馬基的電影中表現得更為極緻。如果說成濑還是無意地使用,那麼阿基絕對是有意識的規則破壞者。所謂斷裂中展現出的力量感,自布列松有之。

以上這些,好像一個夢遊者的呓語,瑣碎又無邏輯,我十分地抱歉。但人總有這樣想要胡言亂語的時刻,好抒發自己的無法排遣的情感。這種時候,我又感到自己是一隻無奈的木偶,我卻說:“隻是行出來由不得我。”

請原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