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用完畢,緩緩吐氣:好兇殘的片子……這不是我看的第一部老馬丁,《七個神經病》完全不喜歡,《三塊廣告牌》欣賞多于中意,唯獨本作,看到第一個鐘頭就能确定,毫無疑問是一部用高超技巧行走于光暗明滅,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能激發心靈全部想象的無上佳作。

首先,它當然有愛爾蘭内戰之互文,且别說早在一百多年前,愛爾蘭就有《都柏林人》的文學傳統,影片更用1923年4月釘死了時代,但細究起來,科爾姆和帕瑞克的動線和史實基本靠不着關系,同胞阋牆和朋友決裂也終究有别,近在咫尺卻聞聲不見影的炮火更像為“伊尼舍林”這一虛構增添緻死量的柴薪,好讓“精神癱瘓”的指代突破國民性,從而上升到人類普遍性的手段。其次,它當然也有濃烈的天主教成分,不管靜默矗立在感情和人性的分岔路口的聖母像,提點關鍵的禮拜堂告解室,還是貫穿全片、繞梁不絕的福音歌,無不強烈地标榜着這一點。但一來教義相關,我了解得很是皮毛,二來已有珠玉在前,友人之論足夠透徹,我就不在這兩個維度多費唇舌了,僅就感興趣的闆塊,談談生活與藝術,庸衆與孤獨,刹那與不朽,是如何在老馬丁宛如阿拉克涅般妖孽的手勢下,結成了善與惡此消彼長,往複回環直至全面失控的閃亮紋章的罷。

一、伊尼舍林與魯鎮

科爾姆明顯有别于島民的一點是,他的見識,他的趣味,他所受的教育,和外界緊密的聯系,無不說明他肯定有過一段漫長的島外經曆。二十年,或者三四十年?他曾深入世界采摘鮮花,臨末意興闌珊,又或許帶着滿身敗傷,回到風景舊谙的故土落葉歸根,可以說是相對圓滿的人生。他對希布安坦承回來是為了“一點安甯”,但我不能不想象,那份惆怅裡除了甜美的鄉愁,多少也帶着點兒“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居高臨下的詩意罷?他和農民帕瑞克成為忘年交,每天一起喝酒吹牛,甚至慢慢發展成他唯一的好朋友,難道出自後者的選擇麼?當然不,這是科爾姆的選擇。他要的,一開始就是簡單淳樸、粗俗爛漫,和山高水闊、鸢飛戾天的自然環境一樣,慢慢滋養他千帆過盡的疲憊,和老骥伏枥的衰頹。然而,當觀衆用好奇的目光探向伊尼舍林這個島嶼本身時,都看到了些什麼呢?或許可以用希布安的感受作答。

首先是哥哥。這對兒兄妹相依為命,感情甚笃,帕瑞克可以毫不遲疑肯定“這房子也是你的”,時不時邀請希布安去酒館喝一杯雪莉,卻完全無法和包括妹妹在内的任何人進行精神溝通和深度交流。對他人的感受,帕瑞克有一種深入骨髓,觸目驚心的隔膜,平時不顯山露水,一旦發生變故,就會在具體的應對裡瞥見遲鈍到離譜的痕迹。希布安問他:“你從來沒覺得寂寞嗎?”他隻覺得妹妹有病,如果讀一本書令人憂傷,就應該“别看了,換一本開心的”。如果說他在希布安明顯發怒的情況下,還喋喋不休“傻瓜排行榜”隻是不會察言觀色見好就收,那麼,當他把科爾姆血淋淋的斷指捏在手心,沒等從震驚中緩過神就已經準備“打上門去”,隻因為“我們家不好留着他的手指呀”,就又引出他除了超絕鈍感力的另一個恐怖面了:帕瑞克貧瘠的頭腦無法理解複雜的感情和複雜的事态,當他和“無法理解”狹路相逢,既不會擱置,也不會繞道,隻會一頭莽上去,百折不回地将對方扁平化、庸俗化、簡單化,并且咔嚓咔嚓地肢解掉,直到納入現成經驗分門别類,用自己的真理照亮他人,才會心滿意足停下手腳。至于“納入”過程會破壞什麼,粉碎什麼……那可就不關他的事了。在他心裡,他就是個公認的Nice man,又和妹妹一樣聰明嘛。這種源于平庸的,缺乏想象力的暴力,簡直是一種比犯罪更讓人束手無策的惡。但這樣的帕瑞克,卻又已經能算島上難得的好人了,當有更脆弱的靈魂下意識親近,比如多米尼克,隻要他的悲慘足夠常态,恰好在帕瑞克理解範圍以内,那倒也不妨礙他明辨是非,表達憐憫的。(科林·法瑞爾演得真好啊,人物的複雜性完全被他拿捏了,和布萊丹·格裡森的對手戲每一幀都堪稱珍寶。)

然後是哥哥的好朋友,老要俏的音樂家(bushi)。這個口口聲聲要追求藝術,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曆史豐碑上的家夥,覺醒了存在主義危機,義無反顧和過去割席,不惜用深痛巨創換取可能性的家夥,其實不過是個二流貨色。就像希布安尖銳指出的那樣:“夠了!你們全都很無趣,為了芝麻點大的事情怨天尤人,你們全都很無趣!”“就算那樣(把手指全都剪掉),你也做不出來好曲子!”不幸科爾姆自己也知道,但他沒辦法,他老了,要死了,他突然看見了那口棺材,與其老老實實躺進去,還不如拼命扇動并不存在的翅膀,吸引報喪女妖來看看戲。據說缪斯有時候也會和死神同行的,誰知道呢(什麼“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紮”[二哈])?至于撲騰的過程中扇痛扇暈了誰,他已經顧不得了。

再次是“給我一個新聞”的奧利丹夫人,“我在這兒呢”的酒館老闆,說雙簧的鄰居……等等“切切察察”的島民們,這沒什麼好說的,無外乎“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熟人社會。家家知根知底,戶戶通天曉地,靠的就是打聽别人,窺探别人,審判别人,私拆每一封來信,轉述每一句話語,重複每一件瑣事,定性每一個個體。從希布安崩潰的大喊:“島上喜歡說三道四的人已經夠多的了,我不幹!”就可以想象常年生活在這種孤島結構裡的巨大壓力。

最後則是秩序的管理者,警察長和道德警察本堂神甫(還是個走班制的)。很諷刺的,如果說作為民衆的帕瑞克劣如頑石,是平庸的惡,無知的惡的代表,那麼這兩位作為對照組,就是顯性的惡和主觀的惡了。他們不僅聯手對兒童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我甚至傾向于是神甫“啟發”了當父親的),帕達爾和科爾姆關于處決的那番對話,在解釋靈魂可以壞到什麼地步方面起到的作用,和《呐喊·自序》的幻燈片事件也是不遑多讓:自由邦是愛爾蘭人,共和黨是愛爾蘭人,搞不清哪一邊兒的愛爾蘭人在處決愛爾蘭人——在一旁為六便士和一頓免費午餐架秧子起哄興緻勃勃當看客的,也還是愛爾蘭人。不同的正義彼此呼嘯,信仰被腐朽捏成人血饅頭,蜂擁食盡,是怎樣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到最後我們發現,伊尼舍林島就是一個巨大的魯鎮,愚頑、麻木、兇狠、冷漠……隻不過魯鎮的“田園之樂”被時代的動蕩懸挂在峭壁上,甯靜的表象輕輕一碰就會碎成齑粉,而伊尼舍林的“世外牧歌”憑着天才的虛構逃出曆史的正軌,在時間的罅隙中,死亡仿佛以生者的姿态被凝固住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二、科爾姆與帕瑞克

雖然前面講了科爾姆那麼多壞話,但他确實……比帕瑞克活得更高級。前者的身外身是邊牧,能歌善舞英勇護主,而後者是倔驢(雖然是一頭又清秀,又可愛的美人驢),除了貼貼便隻能在心靈的巢穴裡留下一串串幹燥的糞便;前者的房間挂滿裝飾,有日本面具、非洲的工藝品、黑膠唱片留聲機,望遠鏡等等,表明主人豐富的愛好和充實的内心,而後者的房間處處都是姐妹的手筆,絲毫看不出自己的個性。科爾姆可以共情帕瑞克的痛苦,帕瑞克可無法體貼科爾姆的焦慮。拿用濫了的人生三境打比方,帕瑞克還處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初級呢,科爾姆卻至少在第二段上杵着了。他們分别的尴尬則在于……第一重境界和第三重境界表面再相似,底層邏輯也是迥然不同的,當不了誰的代餐(某種程度帕瑞克也沒說錯,德行的确是不朽的,但他離這個标準,尤其流芳百世的标準還有十億八萬裡遠的距離);而第二重境界想沖擊第三重境界,勤勉智慧勇敢……統統都不重要,天賦才是必須。殘念的是,他們一個缺德,一個無才。

報喪女妖帶來了對他們的考驗,他們無一例外也都失敗了。缺德的直接惡堕,無才的靈感失蹤。我無意細述過程(嗯,體力告罄,直接放結論),但詭吊的是,結局居然還不賴。科爾姆企圖通過對藝術的追求對抗死亡的恐怖,不惜用噴湧的獻血和瀕死體驗喂養藝術的精魂,瘋狂梭哈的結果隻得到一支不鹹不淡的曲子。但他的确通過創作和小毛驢的死平靜下來了,既然肯走出熊熊燃燒的大屋,大概也就能接受麥考米特夫人某天的招手了吧。帕瑞克更加“開放性”一點。邪惡重新塑造了他,堕落賦予他真正的個性,和親友生離死别的痛苦令他内心不再空洞。他從警長手底下掙出來,整整領子說“周日下午,兩點”的樣子,居然是攝人的。雖然最後他寫信表示要長留島内,因為舍不得珍妮,以及注定要繼續糾纏下去的其他人,但畢竟象征着新生的妹妹對他發出了強烈的呼喚。他的未來會如何,我也不知道了。不過,邪惡的靈魂,大概也比沒有靈魂好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