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莊與我看了《戰栗黑洞》這部電影。看的時候除了時有令人渾身難受的場面與怪異的氛圍外,并沒有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恐怖感。可以說在“吓人”方面與溫子仁、清水崇差多了。但是當我回憶這部影片的具體情節時,我隐約感受到一種來自于約翰卡朋特的影片外探讨。

其實我對于克蘇魯文化已經關注很久了,從小學開始因為一個我已經遺忘了的契機了解到這個系列到現在已經十年左右了。我剛剛翻到吳冠軍先生發表的一篇論文《話語政治與怪物政治——透過大衆文化重思政治哲學》,我意識到這部電影可能有許多人意想不到的時代性暗示。

這種暗示不一定是導演所要表達的,或者影片一定反饋到觀影者腦海中的,而是我個人對于這部電影的一點聯想。

洛夫克拉夫特1890年出生于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從小天資聰慧但體弱多病。1914年,洛夫克拉夫特開始進行文學創作,于1924年成為了正式職業作家。1926年創作《克蘇魯的呼喚》,開創了後世稱為“克蘇魯神話”的宇宙構想。

他生活和創作的年代正好是美國資本主義最誘人的時代,正好是美國人距離美國夢最近的時候——因為過不了多久就要迎來“柯立芝繁榮”了。

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社會的現代化逐漸表現為人生存的怪誕行為——即盧卡奇所說的物化的三種表現——數字化(标準化)、主體客體化、人的原子化。介于這樣時代巨變,現代化持續推進的時代,洛夫克拉夫特身處旁觀者的視角,透過社會的一角窺探到現代化的恐怖之處。

實際上克蘇魯的形象讓我聯想到《聖經》中的利維坦和貝希摩斯,這兩隻巨獸都是邪惡的惡魔,同樣具有宗教神秘色彩與源自它強大給人帶來的恐懼。而大家也可以想見,我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霍布斯的著作《利維坦》,以下是《利維坦》的節選:

因為被稱為“共和國”或“國家”的龐然大物“利維坦”,就是通過人類高超的技藝創造出來的,是一個“人造之人”。盡管它的身軀和力量都超過自然人,但其目的卻是保護自然人。在“利維坦”中,“主權”是賦予整個身體生命和活動的“人造靈魂”;官員和其他司法、行政人員是其“人造關節”;“獎賞”和“懲戒”(經由此與主權緊密聯系在一起,促使每一個關節和成員履行自己的職責)是其“神經”,與自然人的功能并無二緻;所有特定成員的“資産”和“财富”是它的“力量”;“百姓的安全”是它的“事業”;為它提供必要知識的顧問則是它的記憶;“公平”和“法律”是人造的一種“理性”和“意志”;“和諧”使之“健康”,“動亂”使之“生病”,“内戰”緻其“死亡”。最後,最初創設、聯合并組織該政治體各個部分的“協定”和“公約”是上帝在創世之時所昭示的谕令,即“我們要⋯⋯造人”。

由于霍布斯的影響,我重新回憶這部片子時,感受到了一種誇張與怪誕化的現實性諷刺。

影片中蠱惑人的書籍與電影實際上恰恰是宣傳手段,是國家意識形态工具的具體體現。而看完書籍與電影發狂的行為,實際上是對人們受國家意識形态影響漸趨極端化的怪誕化提現。人受國家這一不可名狀之物的支配,陷入瘋狂與變異,由于國家,人攻擊人,人的心靈本身也發生扭曲。妻子殺死丈夫,警察毆打平民,民衆砍死自己群體内的異見者……

電影一開頭就是将主人公這個直言恐怖的“清醒者”投入精神病院。這裡引用高宣揚《福柯的生存美學》中的一段話:

精神病治療學從一開始建立,就是根據社會上的一部分人的利益需要,人為地将社會分割為兩大相互對立的範疇,并以傳統的理性主義為基礎,将它的治療對象精神病人當做“非理性”的典型排除在社會之外,殘酷無情地視之為“異常”(anormal)。

這其實就是對洛夫克拉夫特思想内核的一次概括,數十年後的法國後現代哲學家福柯在這一點上與這位小說家合謀,二者都呈現出反理性主義的色彩。而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樣“精神病治療學從一開始建立,就具有非常明顯的政治性質和暴力性質。”這裡主角被投入精神病院實際上與後面主角從精神病院出來完成了一次對于瘋狂與冷靜的有趣轉換。

我們首先必須要承認的事實是,主角從頭到尾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人,他的清醒與瘋癫的二重性是影片的核心命題之一。事實上,影片中設定的是真正瘋狂的人都是看過小說或電影的人,然而主人公真正看過這一切的時候實際是影片結尾處對他走進電影院的片段。而一開始主人公所看到的幻象實際上是他自身在閱讀了含有使人瘋狂的“知識”量較少的小說所産生的帶有某種預言性質的夢——這夢是瘋狂“知識”的引介者薩特凱恩使他看見的——因為他同樣是他書中的人物,薩特凱恩對此掌握了支配的權力。這權力來自于象征國家的未知之物——即藏在教堂大門後的東西。

影片以公司要求約翰·特倫特與琳達·斯泰爾斯去獲取《In the Mouth of Madness》的書稿展開。實際上,如果将出版商看做宣傳發行機構,薩特凱恩作為文藝生産者來看的話,那麼實際上約翰·特倫特就是影片中的局外人身份,而琳達·斯泰爾斯最終同化并且留在薩特凱恩處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她本身就是這一系統中的一部分。

主人公結束談話後來到樓下,在轉角處看見一個警察在毆打一個男子。屏幕一閃而過三個油漆塗鴉的英文字母“ICA”,這就有意思了,因為“ICA”是“International Cooperative Alliance”的縮寫,翻譯成中文就是國際合作社聯盟。1895年,國際合作社聯盟(ICA)在英國倫敦正式成立,其宗旨是團結、代表并服務于全世界的合作社組織,在世界範圍内支持和促進合作社組織之間聯絡關系的互利合作與發展,推動人類社會經濟進步,維護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已擁有來自96個國家的258個會員組織,涵蓋了農業、金融、衛生、工業、旅遊等各個領域,代表了全球10億多合作社社員。國際合作社聯盟不僅是全球最大的獨立非政府性國際組織,也是在聯合國經濟與社會理事會享有第一咨詢地位的41個機構之一。國際合作社聯盟總部設在瑞士日内瓦。那麼警察詢問主人公“你也想試試嗎?夥計”可能就另有深意了,“ICA”三個字一定是被打者塗上去的。那麼警察毆打合作社成員的内涵是什麼,約翰·卡朋特在此想要表達什麼,我沒有看懂。(補有朋友和我說“ICA”也是“Immigration & Checkpoints Authority”,即移民局的縮寫,這樣解釋固然更好,但是美國移民局并不這樣拼寫,新加坡移民局才是這樣拼寫的,所以這一說法存疑。)

後面約翰·特倫特和人打電話吐槽小說帶來的瘋狂可能就和呼啦圈一樣,這裡提到的呼啦圈指的是美國1958-1959年的呼啦圈熱。1958年9月4日《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的導語是這樣描述這一事件的:“一種新的玩具——塑料呼啦圈——在美國各地旋轉開了。據制造商及銷售商估計,大約幾周時間,上市的總量就達到2000萬個,零售總額約3000萬美元。制造商們加班加點來滿足不斷上升的需求。如果有終點的話,現在似乎還看不到。”而這一熱度來的快去的也快,才到1959年1月,就因為有人把呼啦圈舞和“脫衣舞”相提并論,并且許多報刊登載英美等國女人穿着遊泳衣跳醜陋的“呼啦圈舞”的照片的緣故,呼啦圈熱就這樣驟然消散了。這裡約翰·特倫特是想表達小說熱不過是市場的商業炒作,民衆的盲目情緒會迅速消散。這裡沿用前面的分析,而之所以這一情緒并未消散,就是因為實際上這一“炒作”并不是由市場以盈利為目的操作的,而是國家意識形态宣傳工具在持續性并且強烈的發揮作用。他以為自己“要找出這是怎麼計劃的,隻是時間問題”,但是他即便找出,也會被意識形态工具配套的暴力機關——精神病院進行規訓。

“這影響我們生活的恐怖與費解的瘋狂到底是什麼?”約翰在書店裡購買薩特凱恩的書時,電視聲音作為背景音這樣詢問。後面一個男子突然跟約翰說“我能看見”“他看着你”。我不清楚這裡有沒有緻敬《1984》,我猜是有的,凡是看過《1984》的人聽到這兩句話都可能會聯想在一起。“老大哥在看着你”,非常類似的話語。

當他與琳達開車進入哈伯終點時,路上有很多試圖騎車離開的人,我個人認為這裡有現代化社會模式批判。當約翰試圖逃離這裡時,又無數次回到鎮子,而騎自行車者則更為極端——我們注意到,約翰從鎮子出來時,同樣遇見一個騎自行車者,但那是個小孩,這實際上意思是當你進入現代化的現實邏輯中,你就無法逃離。而時間的錯位也與鎮名吻合,“HOBB”是魔鬼的意思,當約翰反複詢問是否有“哈伯終點”這個地方時,工作人員告訴他過去現在從來沒有過,那麼答案其實已經很明晰了,“哈伯終點”其實象征着未來的美國社會,這個社會裡,象征國家意識的教堂控制了孩子們,家長們即便想挽救,也會被國家豢養的狗所撕咬、驅趕,人們在國家的宣傳下逐漸變成怪物,尚存理智者隻能飲彈自盡。到處都是死亡、毀滅與無盡的恐懼。

而作為雜多符号複合體的薩特凱恩,面對約翰時,跟他說那扇門後的東西他也快壓制不住了,他所寫的小說實際上是他們告訴他寫的。其實就是他本人是受意識形态控制書寫作品,但是當他真正與意識形态合謀時他也無法控制住意識形态的擴張,被整個政權所吞噬。

而最後,約翰從精神病院出來以後,所看見的美國社會,已然是“終點的景象”,當他真正看到那承載使人瘋狂的知識的電影時,那不過是他所經曆的一切。這可能是在告訴我們,我們在行為的同時,其實是不可避免的遵照意識形态與異化邏輯形式,我們對此無法抗拒,無法改變,隻能面對無法認識的這一切,陷入瘋狂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