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假發的人》裡複雜的社會性表達,還蠻出乎我意料的。
這部電影起初吸引人目光的,是黃曉明從未有過的形象。青年時期被父親家暴、頹喪落魄又邋遢,中年時期暴瘦26斤、秃頂到不敢認,近乎是他的一次“破相”式演出。這個角色身為救助弱者的精英律師,而他背後卻背負了陳年兇案,秘密被層層揭開的過程也是挺令人好奇的。
但越往下看,就越會發現它與《漫長的季節》及導演前作《暴雪将至》的共通性——披着犯罪片的外殼,卻意不在此,實際上探讨的是特殊年代背景下,個體的“家庭陰影”與“出身問題”。
影片從90年代橫貫至當下,圍繞幾起案件、分成雙線叙事,展現了孟中的雙面人生。
1999年,大專剛畢業的他還是個典型的“小鎮做題家”,當時的頭發也還茂密。家道中落、置身底層後,法考就成了他唯一改寫命運的路徑。他早上拼命複習,晚上兼職開夜班出租車養活自己。然而時運不濟,加上父親又打又罵,常常給他巨大的精神壓力,導緻他一直沒能考上,成績更是一年比一年差。就這麼蹉跎到了2002年。
十八年後的2020年,孟中已經成了有聲望的公益律師,是當地有名的“大好人”。商界魚龍混雜,上流階層的非法勾當橫行,肆意侵犯底層勞工的權益,甚至以慈善的幌子把魔爪伸向未成年女孩。孟中一直挺身而出,不接能賺大錢的案子,而是主動接下為民請命的司法援助。
但遇到戴假發的女孩魏娴後,他的人生開始轉向。一則神秘信息的出現,更揭開他深藏多年,如噩夢般的過往:十八年前的雨夜,他曾為洩憤殺過一個陌生人。
就如開始提到的《暴雪将至》,董越沒讓這部新作成為一部“大多數懸疑片”,而是又一部擁有荒誕性與作者表達的電影。全程的重心,都放在塑造那些被時代裹挾、被社會壓力壓到喘不過氣的小人物。偏灰暗的色調、紀實感的攝影,紀錄下殘破肮髒的現實處境,尤其1999-2002的年代戲細節,不僅反映出人物内心的迷茫無助,也象征當時社會環境的陰郁和壓抑。
孟中是一個遊走在黑白之間、無法輕易界定的灰色人物。他苦苦維持外表的體面與正常,幫助被性侵後還遭捂嘴的女童,幫助那些比曾經的他更卑微的普通人。但他的内心卻已陷入癫狂——因一句“廢物”,他在那個雨夜将陌生的乘客拖入水中,而自己也似落在水裡的失足者,背負人命後心裡壓了塊巨石,變得死氣騰騰。
孟中不能僅僅隻是被定義成一個“默默掩蓋罪行後生活18年的犯罪者”而已。我們不斷看到他在面對過去罪行時的掙紮和痛苦,随着往事揭開,他被無止境羞辱、被施加暴力的家庭環境,以及寒微的出身,才是電影真正要探讨的,關于人性的善惡和複雜性,以及“中國式出身”與整個社會對個體的影響能有多深。
有人說,一個底層出身的人,出身就是他的原罪。電影裡的這些人就是如此,他們都困在名為“出身”的囚籠中,在陰影裡長大後,戴着“假發”(裝成另一種樣子)生活。“假發”不隻象征他隐藏的秘密,人性中的陰暗和罪惡,也象征社會期待對個體的壓力。一旦戴上,就會戴一輩子。
出身是無從選擇的,但考試确實能改變前程。孟中之所以拼盡全力,就是因為他相信人生的起點不決定終點,上岸的那天就是脫離家庭泥沼的日子。但最終,他還是無可避免地活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因為在出身之外,籠罩在他頭上的還有原生家庭的問題。
為什麼他會如此易怒,在聽到“廢物”後把人推下河岸?這種攻擊性就源于父親長年累月、如定時炸彈般的打罵,給他内心帶來的“應激機制”。父親給他營造的這個家庭,像個精神病院:一邊望子成龍,期待他一朝法考上岸後直接改命;一邊又不停剝奪他的自信,肆意壓制,令人窒息。孟中不自覺壓抑了太多,終于發洩出來,也給自己帶來了永久性的“一生彎腰贖罪”。
這也讓我想起另一部電影《寄生蟲》裡的話題:為什麼富人更容易與人為善?因為在出身良好、環境正常的家庭,人更容易養成“自愛體質”。
與之相反,生活在缺愛的、窘迫的家庭裡,甚至是像孟中這樣待在一個極端不正常的家庭裡,從小到大内心深處的恐懼與掙紮,注定會影響一生。
那夜之後的這十八年,孟中都在“演”一個“聖人”,來為自己贖罪。當真相揭開時,他才意識到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命運早已标好價碼。
《戴假發的人》裡,戴假發的不隻有“被殺”的假發男,孟中、魏娴、父親、趙四都是“戴假發的人”,而且他們人生的悲劇不是個例。出身、階層、家庭環境,總在潛移默化中對我們的性格産生影響,且無法逆轉。每個人下意識做出的重大行為和選擇,也都是對自己現實命運的暗中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