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着強烈的痛楚寫下這一篇影評,因為我個人的生命經驗,因為我對于身邊世界和社會事件的體察,更因為我對于未來的重重困惑和無限希冀。

本片虛構女主人公在逐漸投身于婦女參政解放運動後所遭受的種種驅逐和排斥,讓我直接聯想到了在大學時一位女老師對我們描述她的女權主義友人的一番話。

“她明明擁有一個收入頗豐的丈夫,孩子懂事可愛,自己也受過良好教育,本來完全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她就是要去搞女權。現在婚也離了,孩子也不帶了,反正吧,我覺得女權主義者是不是,唉,不好說也,可能都腦子都點問題。”

這就是,在2016年,一位已婚并誕有一女的雙一流大學年輕女老師,對她的衆多女學生,所描繪的當代女權主義者的肖像。

麥基說故事的衰落标志着價值觀的堕落,那麼故事百年不變,是否也意味着百年以來,我們的價值觀在曆史的可怕“傳承”中其實一直停滞不前?

2019年的時候,我在自己的畢業論文裡依傍于女性主義讨論了門羅小說中女性的逃離與回歸。相較于如同動物本能般人類趨利避害的逃離,我更好奇為什麼這些女人最後大部分都會主動地選擇回歸到當初那種讓她們受盡折磨的生活。

這一思考帶給我了很多至今未解的問題:當女性回望自己的生命曆程時,她們到底看到了什麼?女性凝視必然不是男性凝視的反轉,但與父權相對的女性目光究竟帶來了哪些本質的不同?回歸會不會其實是為了逃離更慘痛的體驗——對抗一個家庭還是一整個社會、成為愛的“獻祭者”或者追逐個人目标的“背叛者”?也許女人是女人,母親是母親,她們的生命從來無法真正承受與孩子創傷性的、撕裂般的痛苦分離?

我就是這樣帶着這些未解的問題走向了更加讓我感到無解的社會生活。

那些低分錄取、肆意羞辱強奸案被害者的男????‍♀️;那些性侵多名小學女生,最後僅僅被判了不到十年的男老師;這些光鮮靓麗、備受寵愛,像種豬一樣玩弄女孩子的男明星;這些殺了女人就說自己“深愛着”她的男追求者、男跟蹤狂、男朋友、前男友、丈夫、前夫;還有這些聽到一個性别段子就能在網上四處叫嚣自己要殺了所有女權主義者,但明明和女人們一同圍觀了上述所有社會事件的各行各業、各年齡段的普通男人們。

我長時間的厭惡和憤怒早已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所以當我對本片中兩位标志性的男性角色産生了這樣另類的思考時,所得出的結論幾乎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老得近乎愚蠢、因為懶惰而最終成為了一個日趨保守的邪惡背叛者。

我理解他們。

我理解他們就像我理解所有被困在曆史的時間之網中的人們。

丈夫不是一個窮兇極惡的丈夫。他隻是那個時代一個标準的一家之主,擁有曆史條件下的所有責任和擔當,但也浸透了那個時代的每一種偏見與殘忍。他感到憤怒,因為那個時代要求每一個丈夫都必須對自己的妻子擁有完全絕對的掌控;他感到恥辱,因為他以為女權主義者必定會淪為監牢中的下等妓女;他感到無助,因為他和他的家庭被整個社區矚目後抛棄驅逐;他感到悲傷,因為他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生活,甚至必須親手送走自己的骨肉。

警官也不是失智的冷血政府齒輪。身為警官的他本就有對國家治安的信念與責任,他試圖消滅的也不是女權主義者而是他眼中容易演變為傷害性暴力的社會不安定因素,甚至他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佩服這些無畏的婦運分子,但他一定也像很多男性統治者一樣發自内心地認為大多數女性的智商和學識“天經地義地”永遠低于男性。

他們都認為自己什麼都沒做,或者至少什麼都沒做錯。

這話說得實在太有“平庸之惡”的意味,但我無意撇清本文中的與曆史上的這個短語的用法與指向,因為傳統性别秩序的恐怖與無端,在我看來本就是一場徹頭徹尾、卻隻因貫穿了整個曆史而被極其荒謬地視為“本該如此”的大型納粹主義。

回想14歲的自己,我心說狗逼世界這個吊樣居然還有人想活在其中,但如今24歲,我卻想一口氣活到94歲,最好是124歲,讓在基礎意義上明事理後的我能完整地見證這個世界一個世紀的變遷。

回望曆史總是為了更好地建造未來。

百年前的上海,剪短發的女人被暴民們拖到城門口輪奸緻死後削去雙乳裸屍示衆;百年後的今天上海已是魔都,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思想最開放、對“異類”最包容的城市。我想百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我想人類的确極易愚昧保守,但要說孵育一個嶄新的時代,他們仍就是最值得被寄予厚望的存在。

What concerns human beings concerns me. 當對弱勢群體傾盡關懷與拯救的轟轟烈烈的20世紀成為過去,我們這群在曆史洶湧波濤後的短暫平靜中被生育、被撫養的年輕人們,是否還有勇氣和心性去扛起那些未盡的偉大事業?作為一個年輕的導演,作為一個對世界充滿複雜情感的藝術家,我能否以我有限的一生完成哪怕一項在我之前已經開啟許久、在我之後的無限時間中仍将繼續的曆史任務?我準備好面對痛苦、無助和絕望了嗎?我能夠不卑不亢地接受我自願扛起的重擔嗎?我的後輩、我的妹妹、我的女兒,她們能夠因為我的努力而過上比我更加自由、更加璀璨的人生嗎?我想讓她們生來就擁有我曾用一生苦苦追尋過的一切。在上世紀初,一切意味着一間自己的房間和一本自己的支票,百年之後,這一當年幻夢般的奢侈已經逐漸成為每個女孩現實的擁有,所以也許狂妄,但我還那麼年輕,我覺得世界的未來正在我的手中。

加油吧朋友們。我們一起好好活完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