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醜陋的繼姐》裡,美麗的表象不再是水晶鞋的閃亮、南瓜車的奇特與仙女裙的閃光,而是鑿子鑿向鼻梁的尖叫、彎鈎穿過眼皮的刺痛和縧蟲在腸道裡的湧動。很顯然,傳統淺薄的《灰姑娘》的故事将不再會吸引觀衆的興趣,這一次灰姑娘的故事被從側面掀開,鏡頭對準了一直被淪為笑柄的醜陋的繼姐,導演在對經典重塑的“刻意坎普”和身體恐怖下,将黑暗的生理惡心的現實替換了仙女教母的魔杖的耀眼,讓觀衆直面“削足适履”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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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爾維拉不斷的自我改造和幻想中,外貌依舊是所有人關注的重點和幻想實現階級躍升的出場券,毒品般的止痛藥和變美儀式與複古迷幻合成器交織在一起,構築一場注定悲劇的夢遊。觀衆也在已知的悲劇結局下,去體驗這場疼痛的邪典童話。

經典的坎普重塑,從灰姑娘的側面書寫

《灰姑娘》大抵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熟知的經典童話故事,從西方主流版本中最初的故事雛形,到法國佩羅版引入南瓜馬車、仙女教母等奇幻元素,再到更廣為流傳的格林兄弟版中增加削足适履、鴿子啄眼等黑暗描寫,繼而轉到迪士尼動畫超強強化版!王子大拯救!這個故事也始終圍繞着“美貌即命運”“婚姻即拯救”的核心邏輯,故事中的每一個角色都需要通過美貌、華麗變身來獲得男性的青睐,最終實現階級的躍升。這種傳統叙事的邪惡之處從未消散,女性命運完全依附于婚姻與男性拯救,外貌成為一個女性的核心個人價值。《醜陋的繼姐》并未将這一元素排除在外,而是選擇将其放在一個坎普趣味的放大鏡下進行經典重塑。盡管電影中有提到艾爾維拉(繼姐)在不斷閱讀王子的詩歌,禮儀老師在強調内在的重要性,不過這一切也不過是掩蓋真實欲望的幌子,顯得像是一種虛僞的表演。導演沒有對此進行任何明确的評判,而是通過誇張的造型和躍升的行徑,将這些行為呈現為一種掩蓋真實欲望的幌子。觀衆可以清晰地看到,無論埃爾維亞如何努力地學習和提升,她内心深處依然渴望着通過外貌的改變來獲得社會的認可,渴望成為那個被拯救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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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桑塔格認為坎普分為三個層面:某種唯美主義的形式;一種看待事物的方式;某種見之于“物體和人的行為中的品性”。她列舉了一些坎普風格經典之作:非自然的、純人工的且包含大量技巧因素的;誇張的、“非本來”的、處于“非本身狀态”的;兼具兩性特征的“男人”與“女人”、“人”與“物”之間的可轉換性。過時、陳舊、失敗,但充滿誘惑力與戲劇性之物。同時,這些藝術品還一定要飽含着創作者難以遏制的真誠、 激情與狂熱,乃至某種“鋪張的精神”。

《醜陋的繼姐》正是通過多重坎普的疊加,來完成對《灰姑娘》故事的解構。影片對于灰姑娘經典故事的重塑構成了第一重坎普,影片并沒有講述我們已經不願再看的童話故事,而是将本事背景闆的“醜角”推至舞台的中心,除了阿爾瑪之外,影片呈現出一個全員惡人的景觀,盡管人物動機依舊是簡化版本的,但也為繼母和繼父之間的利益婚姻聯結、灰姑娘的人格“不完美化”、所有男性的醜惡符号畫像提供了更多的切面,這本身就是對于經典叙事的一次挑戰和戲谑。艾爾維拉對成為“Star”的渴望,如同《珀爾》中的主角一樣,在各自的領域裡進行着狂熱的追求。她身體裡那不斷湧動的縧蟲卵和孵化過程,則呼應了《異形》經典IP中的異質幻想和柯南伯格式的身體恐怖。這種對成功與光鮮亮麗的追求,以及對王子婚姻的扭曲幻想,最終導緻了她《黑天鵝》般的自我毀滅。而她将睫毛和鼻骨整容手術應用在自己身上,又不禁讓人聯想起《發條橙》中經典的洗腦和改造意象,這是一種對自我意識和身體的極端幹預。這些對于經典IP的緻敬與應用也應征着坎普趣味中的互文與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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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身份的轉換構成了第二重坎普,完美無瑕的灰姑娘退居次位,被社會所定義的醜陋的繼姐成為主角。埃爾維亞在對自己的身體進行痛苦的改造後依舊未能獲得王子的青睐,王子最終依舊選擇了更為耀眼和神秘的灰姑娘,她的幻想和“努力”後的失敗、歐洲中世紀的華麗服化道的“過時”展現以及這些元素所共同構築的“非本身狀态”,一切都被誇張、是真、戲劇化,恰恰構成了坎普中最為重要的特質,艾爾維拉對于美麗的病态追求和她本身對于婚姻的完美幻想産生碰撞,因此所遭受的身體痛苦和精神折磨都充滿了坎普的誇張與戲劇展現。

邪典元素與身體恐怖的運用構成第三重坎普,影片中對于身體的改造、對于美的極緻追求,以及由此誕生的種種怪誕和恐怖都帶有強烈的邪典色彩。影片中的美是艾爾維拉被鑿開的鼻梁骨以及美國《The Masses》雜志刊登的鼻骨美容術上戴的鐵箍的複刻還原的異物矯正器的呈現,是用魚鈎般的縫針将粗棉線和卷翹濃密的睫毛縫制到眼睑上,是小小的縧蟲卵在腸胃中孵化至十幾米長後導緻的瘦身,這些被剖開、縫合、削減、充足的血肉和殘酷到病态的執念,将所謂的“美”的曆程呈現到觀衆的眼前,構成一種感同深受的身體刺激,達到體驗觀感的極限值。身體和美的異化在銀幕上構成一種腐爛的誘惑力,影片延續着B級片與cult電影對于誇張和怪異的迷戀,又以一種過度的激情将這種怪誕和獵奇推向情緒深處。而其實這些“變美”手術也正是現實中上世紀變美手術的一比一複刻,甚至還有所克制。人們在現實中對于所謂美的定義和對其的狂熱追求,也達到過如此病态的程度。觀衆在影片中也由此類視覺刺激在不适感和刺激感之間徘徊,觀看這一場令人作嘔的舞台劇。

艾爾維拉的獻祭,一場身體政治

坎普三重奏為《醜陋的繼姐》搭建了一個華麗而病态的外殼與部分内在狂歡,而艾爾維拉的心理與身體的關系成為這部電影持續性的内核動力。她的身體從來都不屬于自己,從她們一家人搬來瑞典開始,母親就提醒艾爾維拉隐藏自己的牙套和微笑,艾格尼絲的美麗也不斷吸引和刺激着她,繼父也肆無忌憚地将蛋糕扔到她的臉上取笑……她的身體始終處于他者的凝視中,被母親、整容機構、禮儀教師、王子以及整個宮廷男性所審視。拉康意義上的“鏡中我”在這裡被呈現出來:艾爾維拉不斷在房間的鏡子中去審視自己,從最開始進入這個農場房間中擠出鼻尖上的油脂、看着自己被認為的不夠纖細的身材,到整容機構中的呆滞而狂熱的醫生手持的去呈現艾爾維拉不夠完美的鏡子,跳芭蕾時舞蹈室的鏡子,她習慣性地想從中尋找理想化的身體。然而那些确實她為了接近完美化身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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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外貌的執念也并非單純的虛榮,在此之前她也隻是單純想要嫁給理想中的王子,而在見到這個世界後,她開始去适應整個世界強加而來的生存策略。影片也清楚地展示了這個世界的邏輯——外貌是舞會入場券,舞會是唯一的階級躍升場,王子和富商大賈的青睐是終極目标。于是,身體成為了一場交易中的籌碼和抵押。每一次變“美”手術,無論是锉鼻骨、還是縫接睫毛、還是吞下寄生蟲卵都是對原本的身體的替換,她就在每一場手術,每一次将自己與艾格尼絲的對比,每一次被母親的嫌棄,每一次交易中實現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獻祭,将自己交付給一場虛幻而邪惡的社會規範。身體上的恐怖與獵奇被推向身體政治的議題,美貌不隻是審美問題,而是權力在肉體上的落點。

無疑,身體是一個飽含社會、文化、經濟等多重涵義的意義場所,“身體是一個模式,它可以代表任何有限的系統”, “身體是個複雜的結構,它的不同部分的功能及其相互聯系,為其他複雜的系統提供了象征的源泉。”福柯堅守身體乃社會結構和權利系統中被動的、無力反抗的實踐典範。艾爾維拉就是這場獻祭中的中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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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身體政治不僅限于規訓與改造,更延伸到了艾爾維拉的幻想與心理中。艾爾維拉對王子、對舞會、對規訓下的理想美的執念,以及母親和整容師對于她身體的改造,以及所有參與舞會女孩的儀态訓練、舞蹈訓練,都使得身體成為連接現實與幻想、欲望與規訓的交彙點。影片在空靈而複古的合成器音樂與中世紀華麗古堡的置景、朦胧而甜膩的粉色夢境和視覺上的放大上,将觀衆置身于艾爾維拉的身體的主觀體驗中,讓幻想、痛苦、惡心都變得可感可知。當身體成為權力、幻想、階級、規訓的焦點,美貌便成為了權力結構和生存策略的具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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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艾爾維拉被社會、權力和階級規則強制規訓不同,她的妹妹阿爾瑪幾乎完全遊離于這一體系之外,成為了影片中的對照組和最後的倫理存在。面對姐姐吞下縧蟲時她選擇厭棄與離開,面對驚悚的鑿骨手術時隻有她不忍直視、滿臉驚恐,她拒絕參與到這場身體獻祭中,保持着遊離與獨立。在月經到來後,打扮更加偏向中性化,不穿束身衣,轉而穿上和馬夫類似的粗麻布衣服,行動也更加自在,不參與到這場審美規範中,在農場的日常偏向于沉浸到自然當中,形成了與其他人毫無相關的存在空間。影片通過阿爾瑪的存在,呈現了身體規訓的可選性。當然,前提也是阿爾瑪并沒有參與到“婚姻”遊戲的先決條件,以及後期所有人的注意都是将姐姐送入這場遊戲中去。最終,阿爾瑪帶着“毀容”的艾爾維拉逃離了這裡,存留着這一暗黑童話故事的最後的生存縫隙。

這場改編并非是簡單的傳統童話的反義詞,一切規訓和凝視都被放置在明面上,導演也并未對此作出說教,但一切都不言自明。在這場已知結局的悲劇下,我們也看着故事如何演繹,以及阿爾瑪如何打開一個逃生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