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觀《伊甸》畢,燈下獨坐,竟覺寒意侵骨。銀幕間那片号稱淨土的海島,分明照見人性深處最不堪的暗礁。

世人總道逃離文明便可重獲天真,殊不知人心中的貪嗔癡慢,比鋼筋叢林更難擺脫。那三組登島者,各懷心思而來:醫生自诩超脫卻難舍器物之利,男爵夫人張揚物欲如移動的銷金窟,唯瑪格麗特沉默如礁石——直至為母則剛,眼中迸出護犢的兇光。島上雞犬之争,何異于都市中的傾軋争奪?不過将華服換作獸皮,槍炮易為棍石罷了。

霍華德此片最妙處,在于撕破理想主義者的畫皮。醫生高唱非暴力,卻在母雞被竊時暴跳如雷;建築師向往世外桃源,終究堕入猜忌深淵。這讓我想起滬上租界裡那些高談闊論的文人,躲在亭子間裡寫改造社會的宏文,卻為稿費多少與書商争得面紅耳赤。

島上最後那場大火燒得壯麗,倒像為人類虛妄的烏托邦夢想舉行了一場涅槃儀式。灰燼中站起的瑪格麗特懷抱嬰兒,究竟是新生的希望,還是又一個輪回的開始?鏡頭沉默不語,唯聞海浪拍岸,千年如一日。

掩卷沉思:我們笑劇中人癡愚,何嘗不在各自的生活中重複相似的悲劇?隻不過我們的荒島叫作都市,我們的假牙換作手機,我們的男爵夫人化作各種光鮮的誘惑。人性之惡從未改變,改變的不過是作惡的工具與場景。

夜漸深,窗外霓虹閃爍如星火。忽覺真正的伊甸園或許從來不在遠方,而在每一個克制惡念、選擇善意的瞬間。然知行合一,古來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