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是特别的，他對電影的理論研究水平達到了他的創作水平，他對自己作品的分析讓人受益頗豐，講得清自己拍的東西，又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這是一位有些強大責任感與使命感的導演。
摘錄部分，p82-87頁
...三、主要人物
劇中四個主要人物都經曆了二十二年的風風雨雨,從精 神到外形都有很大的變化,所以導演、攝影、演員、化裝、服 裝、道具、聲音造型等等,都要抓住人物各個時期的鮮明特 點、性格變化,這是創作上的關鍵。還有,這幾個人物的關 系複雜而細緻,甚至近乎微妙,人物關系抓準了,人物也就 有幾分把握了。作者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為我們提供了活 的人物,沒有簡單化的英雄,沒有臉譜化的壞蛋。他們每個 人的内心世界都是豐富的,他們的個性與環境、時代、社會 因素是結合在一起的。
羅群:不是戰場上的英雄,也不是工、農、兵勞動模範, 是一個社會主義建設中的積極分子。為了堅持真理打入最底 層,但始終保持革命朝氣。他思想敏銳,善于發現問題、思 索問題,心胸坦蕩,對人平等,熱愛生活。他從小在革命隊 伍中長大,戰争年代到國外學習了一段,充滿着對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對同志的愛。來到天雲山後擔任了政委,是個 滿腔熱血的青年幹部。古城堡上對封建勢力的一段押擊,是 他思想敏銳的反映。但是說實在的,他對中國現在社會的理 解并不深;對複雜的黨内鬥争缺乏思想準備,特别不懂得封 建小生産者的狹隘世界觀。當吳遙在暗地裡捉摸他的時候,他 還在熱情地闡述自己的觀點。二十年的社會底層生活,使他 對社會鬥争有了深刻的研究。他成熟了,如他和馮睛岚對周 瑜貞開始都有一定的警惕性。所以,他始終是個敏銳的思索 者。而開始,偏于熱情,未打成右派前,要充分表現他的天 真、童心。每一個有獻身精神的人都是純真水晶般的。後來， 偏于堅韌。他性格的成熟還反映在他的兩次愛情生活上,與 宋蔽是一見鐘情、熱烈、奔放。後來,與馮晴岚,是在他處 境困苦的環境裡相愛。首先是心靈上的接近,心心相印。特 别是1978年冬的兩場戲:送棉衣與臨終。羅群的愛是深情的, 并且是溫柔的,将來要大書特書。過去英雄人物是不能寫其 悲觀失望的,現在可以寫,但主要是寫他怎麼去克服悲觀失 望的。羅群這個人物較難演,因為比起其他幾個人物來,作 者提供的東西不具體、不豐滿。如對待自己的命運,是否悲 觀過、失望過?戲中就沒有表現,我們就得設法彌補它。
馮晴岚:他身上體現着一種中國女性的典型性格。平時 溫順,含蓄,細心觀察,而出頭露面的事總讓給别人去做,甚 至愛情也是這樣。開始,她對羅群也有好印象,一旦發現宋 薇愛羅群後,馬上縮回去,并真心祝福他們。可是在考驗面 前,她不會随便動搖,她相信自己的直感,敢于獨立思考。她 愛羅群,一反常态地把原來的羞澀、溫和全丢在腦後,主動 跑去要和羅群結婚,親自拉着闆車接羅群回家。婚後近二十年，生活是美好的,但十分艱苦,一個人挑起生活的擔子，還 要協助羅群工作。作為反革命家屬還要頂住社會輿論的壓力, 這對一個婦女來說是太不容易了。她像支蠟燭,照亮了别人， 耗盡了自己。她身體更弱了,但始終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現 在這個人物的缺點是變化少,對羅群也是太主動了一些。她 應當在客觀潮流的推動下,變得越來越深沉、美麗、高尚、幸 福。她耗盡了自己後在幸福中死去,沒有遺憾。現在在生活 潮流的“影響”下,很多女孩子變得越來越庸俗。幹部變得 越來越世故。而馮睛岚就不是這樣,越來越高尚。這個人物 将來一定要塑造得很美。
宋薇:她是影片的女主角。如上所述,戲的矛盾沖突主 要是通過她的兩種轉變展開的。開始,她單純,活潑,不動 腦筋,沉酒于愛情的幸福中。當通知她羅群是右派時,她完 全不相信,後來内心激烈搏鬥,最後完全木然,她也相信羅 群是個右派,和他劃清了界線,甚至不回天雲山問問是怎麼 回事。她把盲從當作聽黨的話;把政治上的虛榮當做積極上 進。這種性格上的軟弱是造成她悲劇的一個因素。另一個因 素是那種不正常的政治生活造成的巨大壓力,宋薇也是這種 排斥民主的政治作風造成的一個犧牲品。
二十一年後,她是地區組織部副部長,一個不小的負責 幹部,又是副書記的老婆。工作上和生活上她對吳遙都是順 從慣了的,家庭富裕、舒适,工作穩定,上傳下達,不動腦 筋,是中央關于糾正冤、錯、假案的精神煥發了她的青春,她 想多做些,做好些。阻力對她這個性情軟弱的人來說,顯得 尤其大。雖說她從來未愛過吳遙,但是多年的生活習慣了,要 決裂,還不單是與吳遙個人,而是與一種她多年信奉的傳統力量決裂,這是不容易的,在她與吳遙的關系上不要表現得 太簡單了。
她的性格表現經常是矛盾的,年輕時是單純和虛榮交織 着;中年時是安逸與痛苦交織着。對羅群,有不可忘懷的瞬 間,也有僥幸的心理,因為自己沒有被卷入進去。這種逼真、 矛盾的心情還表現在最後,她離開了吳遙,又不可能回到羅 群身邊,才明白自己應邁開獨立人格的步子。她的上半部戲 青年時代主要是“純”,下半部戲主要是表現隐忍,最後 表現她的痛楚、内疚、愧悔。在品質上對她是無可責備的,但 要真實體現她個性鮮明的靈魂。
吳遙: 《人民日報》2月6日何孔周同志的文章中有一段 分析很好:吳遙這種人對知識分子有一種本能的猜疑。狹窄、 頑固、僵化,是封建小生産者思想在黨内的典型代表;是極 左路線能夠貫徹的社會基礎。他希望下級(朱科長)像臣民 一樣順從,不喜歡獨立思考的人,容不得一點不同意見存在, 所以使羅群一再受到打擊。在整人的時候他不怕擴大化、過 火,而在貫徹正确路線時(如對三中全會),他總是強調穩了 還要穩,有種本能的抵制。
在他與宋薇的關系上,最能體現出他的性格。最初他是 愛慕宋薇的活潑、聰明、年輕。他雖然口口聲聲要抓知識分 子的改造;可是卻要找個女學生、技術員當老婆。如果說，宋 薇的悲劇全是吳遙一手造成的,那也是不公平的。隻不過在 反右擴大化的氣候下吳遙加進了一些個人因素。婚後,宋藏 是聽從他的,工作也是他安插的,有職無權,在家裡也是他 說了算的。至于夫妻間說知心話,追求共同理想,是從來沒 有過的。他療養回家帶來兩個女客人,是講派頭、權力欲的一種庸俗表現。宋藏也從不追問這些事，當他發現宋薇竟然 敢背着他做事,敢有自己的思想時,他簡直不能忍受!周瑜 貞分析得好，時代不同了,在講究科學與民主的時代,吳遙 不能随便整人,隻能整自己的老婆!封建官僚開始難做了,封 建家長還是能當的吧!他對宋薇發火,不完全是個人情緒，還 夾雜着政治風向上的不順心。在家裡,他先是應付宋薇,又 抱住她;在辦公室,丢紙團到她臉上,又讓她擦去痕迹,轉 過身在會議上,完全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通精彩的講話,逼 得宋藏走投無路,退出會場;最後,他打了她又跪下。說明 他也舍不得妻子走,有真情實感的一面,同時,他第一次感 到有壓力了,感到突然孤獨了。
他社會地位很高,可精神空虛,除了權力欲,沒别的。羅 群的社會地位很低,可精神飽滿,個性完整,這是兩個多麼 不同的人。未來影片表現出來的吳遙以及形成他個性的條件, 都是令人深思的,也會觸動一些人的。通過這個形象,我們 要大喝一聲:從狹窄的權力圈中解放出來吧!為祖國為人民 多想想吧!
周瑜貞:是個在“文化大革命”中長大,受時代洗禮的 青年。風華正茂、思想解放、愛憎分明、鋒芒畢露、潑辣、能 幹、多少帶點“刺”。她與五十年代的青年不同,有點看破紅 塵的味道。對落後現象批評得多,想辦法積極改造做得少。後 來，在羅群馮晴岚的榜樣感召下,決定去天雲山搞建設,腳 踏實地去幹。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最後在馮睛岚墳前她向 羅群的表态，要真誠、含蓄、有分寸。
朱科長;一副冷面孔,很少表情。可樣樣事情逃不過他 的眼底。他對上一套,對下又一套,從他身上可以想像吳遙也會是這樣的,因此他是吳遙形象的補充。如果說，《日出》 中李石清是拼命往上爬的舊職員的典型,《雷雨》中魯貴是奴 才加流氓的典型,那麼朱科長便是在新條件下繼承了這種封 建式奴才的典型。他對宋薇,明知她無能、無權,是個愧偏， 可她是書記老婆,不能得罪,因此,他對她的壓力是無形的, 訛詐是含蓄的(如他對宋薇講: “你要考慮考慮後果。”),還 能給她鋪下台的階梯(“你們别過問,我來辦!”)，這是個相 當厲害的角色!演員要有激情,演好他。
